第一章 再回晋阳
盛夏酷暑,烈日炎炎。官道旁的行道树无精打采的耷拉着,墨绿色的枝叶微微卷曲在枝头,仿佛在尽量闪躲着头顶那毒辣辣的日头,官道上灰白色的夯实三合土干巴巴的趴在地上,用灼热的目光打量着身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扭曲的空气一卷,远远显出一支马队。马队由数百人组成,旌旗招展,遮天蔽日,极为气派。再往近了看,却发现这是一支骑兵与马车的混搭队伍,不论是马上的骑士,还是车上的掌鞭,都穿着畅怀的大坎袖,耷拉着舌头,犹如溃退的败兵,又好似斗败的公鸡,气势全无。 斛律云歪七扭八的驾着马行在队列最前方,他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刺眼的日头,将手中的斗笠当蒲扇般使劲儿挥舞了两下,捂着鼻子扭头大声和身边的呼罗国主道:“不行了!实在是不行了!这鬼天气,实在是太热了,老呼啊,咱休息下?” 旁边儿的呼罗国主抖了抖他身上的那民族主义斜襟皮袍,身边儿的苍蝇顿时如卫星绕地球一般做起了圆周运动,他斜的撩了一眼斛律云,鼻子里冷哼一声:“崇国公,我说夜里赶路,你说道路难行,我说清晨赶路,你说早起困乏,这白天赶路您又嫌热,你一早上歇了七八次,就这么走,什么日子才能走到草原?” “哎,着什么急嘛。”斛律云秀气的挥了挥手:“老呼啊,你不知道我们中原有句老话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我虽然奉旨出使塞外,也同样奉旨安抚地方,巡查春耕事宜。一年之计在于春,若是春耕做的不好,秋天就无法收成,若是秋天无法收成,那冬天就要饿肚子,要是冬天饿肚子,那百姓就没劲儿再行春耕,这样春耕就做不好,要是春耕...” 呼罗国主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感觉旁边的这个汉人高官简直比围在身边不散的苍蝇烦了千万倍,天气炎热,人的脾气本就暴躁,再加上还有人在边上喋喋不休,他的火腾地就上来了,眉眼一立,手中蛇皮马鞭一抖,就向边上的斛律云那张开阖不停的嘴巴卷去,口中怒喝道:“找打!” “哼!”斛律云身后一声沉沉的闷哼声传来,紧接着又是一道黑影如灵蛇般探出,后发先至,“啪”的一声将对方的皮鞭打到一旁。紧接着一个铁塔般的大汉驾着马赶了上来,先朝斛律云行了一礼,又不屑的看了看呼罗国主,这才昂起脖颈,如骄傲的公鸡一般闭目不语。 这大汉八尺有余,方面红堂,双目重瞳,一身古铜色的虬结肌rou,坐在矮小的蒙古马上两腿几乎都能挨着地面了,背上斜背着一个狭长的皮囊,皮囊的顶端用金色丝绦缠绕,随着马匹上下抖动,扫在他一头卷曲的长发上,正是斛律云的亲卫鱼俱罗。 “你!哼!草原勇士,不跟你们一般计较!”回卷的鞭稍差点儿打中自己的额头,呼罗国主有些狼狈的扭动一下身子,看了看边上如雄狮般的鱼俱罗,悻悻的撩了句狠话,拨马到一旁的树下生闷气去了。 斛律云看对方被气走了,不禁得意一笑,挥手下令道:“传令,就地休息,自己找树荫歇着,各队轮番出去取水,一次十人,剩下的人看着马车,这路上可不太平,都给我警醒着点儿!” 他在部卒嘻嘻哈哈的答应声中翻身下马,自顾自的找了个树荫茂密的大树盘腿坐下休息,身旁的鱼俱罗脚尖一点地也从马上退了下来,单手扯着两匹马紧跟在后,拄着皮囊立在一旁守护。 坐在中军马车中的高士廉一看队列休息了,赶忙一挑车帘儿下车,端着一盘新鲜水果乐呵呵的走了过来,找了块儿不大的青石,用袍袖扫了扫上面的浮沉,这才坐下道:“大人,累了吧,吃点儿鲜果?” 斛律云翻了翻白眼道:“你倒是轻松自在,坐在那马车里,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还能下棋看书,人比人,气死人呐!”他拿起个红彤彤的苹果,丢给鱼俱罗道:“老鱼,接着!” 高士廉转头一看,见鱼俱罗一口就把那个苹果吞到嘴里,不禁咂舌,又拿起一个苹果递给斛律云:“大人这是哪里话,属下就是想骑马走在队列前方压阵,也没大人那么多谋,能想出如此多的办法拖延时间。就连取水都分批去取,一次十人,取完了半个时辰也就过去了,真是高明,不服不行,甘拜下风!” 斛律云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咱们的任务就是拖延时间,不想着办法磨蹭,万一去早了那沙钵略蹦跶的还那么欢,咱们的任务也就不好达成,不急,慢慢来吧。这苹果真甜,再给我拿几个。” “咱们是不急,不过他们嘛...”高士廉呵呵一笑,抢下最后一个苹果拿在手中把玩,朝着远处树下的呼罗国主和阿史那菴罗努了努嘴,促狭一笑。 …… 阿史那菴罗很急,非常的着急,昨日夜里,大汗的第三批使者又过来催了,措辞比前两次强了许多。据那使者说,现在阿波、达头等人的联军已经接连拔掉拱卫王帐外围的三个中型部落,抢走牛马女奴无数,要不是草原上忽降大雨,恐怕剩下的几个部落也难逃毒手。 他走到盘腿坐在地上的呼罗国主身边,低声道:“呼罗国主,你是咱们草原上最勇猛的勇士,大汗手中最锋利的弯刀,现在乌云遮蔽了天空,无数叛逆正在攻打伟大的汗帐,大汗的荣光正在等着你去拱卫,你还在等什么!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咱们必须在一月之内赶回草原去。” 呼罗国主抬头看了看他,手指一旋,笔直的指向远处那个雄狮一般的身影:“我不是他的对手,长这么大,从没遇上这么强大的存在。在他的面前,我就如同面对狼王的猎犬,想快点回去,只有把大汗的处境告诉那个汉人大官儿,不然,没有任何办法。” 阿史那菴罗如同被蜜蜂蛰了一般跳起来叫道:“不行,绝对不行。咱们草原内乱还没有传到中原来,若是让他们知道长生天的子孙正在自相残杀,那中原的铁蹄一定会再次踏上草原的土地。到时候,我们突厥就会像汉朝时的匈奴一般远遁千里,离开自己的草场,自己的家。” 呼罗国主从地上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枯枝,“咔吧”一声撅折:“那你还有什么主意,咱们在这里拖得久了,大汗那里有危险怎么办。” “若是实在没有办法,就只能靠...”阿史那菴罗目光闪烁片刻,脑袋微微一转,看向停在不远处道旁的一辆马车。 ………………………………………………………………………………… 日头西斜,一天走了几十里路的马队在夕阳里懒洋洋的在汾河桥上散着步。斛律云仿佛昼伏夜出一般一下子来了精神,马鞭一挥,戟指着北方那座乌沉沉的巨大黑影道:“两位使者快看,汾河桥上游那个古朴雄浑的城池,就是古城晋阳。听说晋阳有名胜‘晋祠’,极为雅致,还有蒙山大佛,甚是雄奇,今晚好好歇息一晚,明日本公定要领着二位使者好好领略我北方的大好风光。” 阿史那菴罗一听哪里肯干,摆手道:“哎,本汗可没有那兴致。不瞒上使,本汗冬日里从家中离开,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年了,前几日收到家中的消息,一房美婢又给本汗生了个儿子,本汗心中挂念,实在是,实在是归心似箭呐。” “哦?”斛律云眼睛一亮:“这可是大事情,本公听说城中有一座崇善寺,里面的大和尚极为了得,大汗正应该好好求佛还愿,保佑世子身体健康啊。况且,这晋阳城极为繁华,咱们不若在此盘桓几日,一来可以让晋王殿下尽尽地主之谊,二来嘛,大汗的美婢刚刚生产,您是不是应该买些礼物表示一下。” 阿史那菴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这么一句话,又得盘桓“几日”顿时死的心都有了。斛律云仿佛没有看到他的脸色一般,打马向前几步,手搭凉棚道:“大汗快看,晋阳城门之下锦旗片片,车马攒动,一定是晋王殿下迎接咱们来了,咱们快行几步,莫要让殿下久等!”说罢一扬马鞭,卷起一片烟尘急行而去。 迎接钦差的官驾在城门下早已等候多时。太阳还未落山,河北道行台尚书令、上柱国、武卫大将军、晋王杨广,河北道行台左仆射王韶,晋王府长史李雄站在队列最前边。
斛律云身为出使突厥大使,北巡春耕流民之事,与整个河北道行台并无太大干系,但目前斛律云正得圣宠,未过门的娘子更被皇上收为义女,未来不可限量,是以河北道行台、晋王府、太原郡一干官员使也赶来相迎。 晋阳北门早已封闭,门卒、王府侍卫神色紧张地领着百十个衙门的小吏维持着秩序。 斛律云一马当先,后面的人马自然也不敢怠慢,一行人如急行军一般急匆匆赶到城门前,蹄声隆隆,卷起漫天的烟尘,看到站在队列前方的杨广等人目瞪口呆。 提缰勒马,斛律云一扳马鞍甩蹬下马,头上公子巾一甩,俯首施礼道:“劳晋王与诸位大人久侯,云心中不胜惶恐。”杨广赶忙提步,带着王韶等人向前,双手虚扶道:“崇国公快些起来,你和诸位使者一路风尘。真是辛苦了。” 斛律云顺势而起,抬头向对方看去。杨广现在也是长身子的时候,和上次相比,个子一下子拔高了半头之多,脸上的婴儿肥也没有了,脸色坚毅,目光温和,帅帅的脸蛋给人一种平易近人之感。 王韶和李雄也迎了上来,几人寒暄几句,后面的马队才带着漫天灰尘如猪八戒进村般滚滚而来。和灰头土面,如灶王爷一般的两位突厥使者一比,一身整洁的翠绿长衫,头戴远游冠,横插着桃木发髻的大隋副使长孙晟更显得风度偏偏,他上前几步,躬身施礼道:“下臣长孙晟,参见晋王殿下,诸位大人。” “长孙大人不必多礼!” 双方宾主尽欢,把臂畅谈,过了许久,斛律云这才一拍额头道:“你看看,光顾着高兴,却把正事给忘了。殿下,诸位大人,这两位就是突厥使者,大可汗阿史那菴罗和有着‘草原第一勇士’之称的呼罗国主!” “草原第一勇士”这几个字一出,晋王身后立时射出两道剑一般的目光,目光如剑,锋芒毕露,寒气逼人。斛律云似有所感,朝那道目光看去,只见晋王身后一步立着一个英武少年,此人头戴束发紫金冠,身穿玄色战袍,腰间条玉带上挂着一把古朴长剑,单手握着剑柄,正在向和杨广见礼的呼罗国主运气。 好一个威武少年,上次怎么没见到。 斛律云看了看对方的面庞,心中忍不住赞叹一声。对方长了一张美女才有的瓜子脸,皮肤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两道剑眉飞入鬓角,下面是一双杀气腾腾的星目,鼻子不大,鼻梁却很高,一张小嘴咬牙切齿,称得上是唇红齿白。身材也非常完美,阔肩,细腰,一身得体的劲装将身体勾勒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倒三角。 武人对敌视的目光最是敏感,呼罗国主跟杨广寒暄完毕,用眼角打量了一下对方身后的那个少年,嘴角挂起一丝不屑的冷笑,抬起小指来吹了吹。那少年呼吸顿时粗重起来,能看的出来,若不是杨广在前,他一定会拔剑相向。 “哈哈,本王已在府中设下酒宴为诸位大人接风洗尘,请诸位大人先回驿馆沐浴更衣,等晚上到了本王府中再把酒言欢、开怀畅饮,如何?”杨广一脸和煦的笑容,带着众人转身向城中走去,眼角一扫,正看到那个鼓着腮帮子运气的少年,不由一瞪:“成都,诸位大人在此,不得无礼。” 那少年眼中戾气尽掩,恭敬的施了一礼,赶忙跟在杨广身后。临进城门之前,他微微侧身,眼角扫视着身后的呼罗国主,轻啐一口,这才转身向城内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