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四章:看穿
曜江城内有两条同出一处源头的河流,一条名为素河,一条名为梵河,那源头的汇集点有一座古庙,名为沉香寺。 沉香寺因在曜江城城北的郊外,且道路难行,好多年前便已经香火寥寥了。到后来,连庙中的和尚都渐渐离开,如今只剩了一个年迈的主持还在古庙中守候。 番月国内的河流不同于别处的湍急涌动,大多是平缓清浅的,即使是在夏季。 梵河的两岸种满了火红的石榴树,这种成片成片艳丽到极致的鲜艳颜色,遥遥望去如堆积的火云,在清流两岸随风飘拂。 过了未时,太阳虽还挂在天际,但洒下的层层光线已经不如正午那般炎热,琉璃让人将车停在梵河边上,从车上走了下来。 梁墨萧看了眼前方沟壑交错的道路,还有怪石嶙峋的河滩,显然马车是走不进去了。 侧目望了一眼不知何时站在石榴树下的琉璃,清风吹动她的一身墨衣,沉沉灼灼,如同寒梅凭风,只见她抬手抚上树干,像是在摩挲着上面的树痕。 他走了过去,目光往她的手上探去一眼,却见树干上刻满了一道道的细痕,有些痕迹已经很模糊了,又刻得格外的高,倒像是随着树木经年长上去的,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梁墨萧低头看她,问道。 琉璃已经放下了手,摇了摇头,才幽幽开口,“明哲月身为皇子,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出门,但只要能待在曜江城内,明君也就随他去了,曜江不大,他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而最常去的便是这沉香寺,他每来一回便会在这树上划下一道,日积月累,都已经密密麻麻快划满了。” 梁墨萧走在琉璃身侧,看到难走的地方便会顺手扶她一把,听她说完后,才眯眼瞧她,语气有些危险,“你竟这般了解他。” 琉璃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笑容,“不过是记性好些罢了,如明哲月这样的人,错生在皇家,真是可惜了。” 梁墨萧目光一凝,语气不善道,“你便这般欣赏他?”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及明哲月了,还总是用着这样不一般的口吻。 “繁月繁花繁不去,月下流云谪仙人。当今世上仅他一人有此风华,自然是欣赏的。”琉璃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溢美之词张口即来。 梁墨萧看见她侧脸的轮廓,清朗妍丽如山水浮光,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尽是熠熠光泽,只是这么好看的面容,却是因为另一个男人而起的转变,他便非常不悦了。 “原来你还这般关注他。”这一声几乎是他咬着牙才从口中流出来的。 只一句话,三个“这般”,终于让琉璃的目光起了些许变化。 她抬头朝他看去,看着他咬牙切齿,仿佛要将自己生吞抹净的模样,琉璃只觉脸上一热,像是冰雪之巅的傲立雪梅盛开了簇簇繁花,略微慌张的收回眼眸,轻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关注,若真能知晓他心中所想,我也不必如此捉摸不定。” 她说话时的语速向来是不紧不慢,不徐不疾的,可此时却不知不觉地就快了几分,常人或许不觉,可梁墨萧不同,尤其他方才那一瞬,清晰地看见她眼眸里转瞬即逝的流光,他唇角忍不住勾起,眉梢眼角里都是笑意,原来,她还是在意他的。 两人向着沉香寺而去,一路上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古庙偏僻的,若非有琉璃带路,只梁墨萧一人只怕只能沿着河道往上寻才能寻见。 沉香寺庙很小,只有一门,一前殿,一后殿。在大殿前面,有一个僧人手持一把扫帚,缓缓地扫着地上微不可见的灰尘,看来这位便是寺中仅存的那一位主持了。 琉璃望着那个身着僧袍,一心一意在扫地的老者,在殿前停住了脚步。 梁墨萧随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个人。这个垂头扫地,身着僧袍的老人,从他长长的白须上可以猜出他的年岁,应当已是古稀之龄,那容色高深的模样,显出一种异常飘渺出尘的气息。 他扫着殿前的石阶,一级一级,认真得近乎虔诚地往下扫去。 直到他将面前的石阶全部扫净,才缓缓地抬头看向梁墨萧与琉璃所矗立的方向,可见是早已经察觉到他们的前来。 他的目光定在琉璃的身上,眼中极快地划过一道精光,转瞬便沉寂了下去,然后缓慢地点了下头道,“你来了。” 琉璃面向他,双手合十,道了一声,“智镜师傅。” 智镜拿着手中的扫帚往回走,一步一步,看起来步履略有沉重,久久才说道,“三皇子在后院。” 琉璃道谢应了一声,对着梁墨萧说道,“走吧。” 然后带着他穿过一旁的小门,直接掠过后殿,到了沉香寺的后院。后院曲曲一弯河湾引入,河湾大片生起的苜蓿草长势喜人,繁盛灼灼,如绿波青海。 琉璃从草丛间慢慢走近明哲月所在的小楼,踏上空临水面的走廊,足音轻动,悠悠回响。 梁墨萧看着她熟门熟路的样子,好似曾经来过上百回一般,只要想到她次次都是来此寻旁的男人,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待从廊上走进小楼内,才发现楼的两端都是开着门的,在另一边的屋门前,依然是成片蔓延着河道而生的苜蓿草,而在草丛中间的圆石上,正立着一道清尘出绝的身影。 水清如镜,草绿如茵,满目皆是青枝绿草,整个天地如被绿锦铺陈,轻微的风自远方而来,这些扶持的绿草便一丛丛地起伏抖动起来,恍如瀚海绿波。 那身雪衣在其间便尤为突出,光影氤氲,绝美的容颜如诗如画,周身清雅的气息未折损分毫,空无一物的双眸与身上谪仙般的气质,如雾岚萦绕,不似凡人。 梁墨萧和琉璃静静地站在门前,没有声张,看着草海中的他。只是在梁墨萧捕捉到琉璃眼中一息而起的色彩时,忍不住伸手从琉璃脑后绕过,一下子捂上了她的眼睛。 接连两日遮去她的视线,他还玩上瘾了,琉璃一把拍开他的手,不温不火地看了他一眼,以示警告。
“啪”地一声轻响,终于引得明哲月回过头来。 他的目光从梁墨萧身上掠过,最终定在琉璃身上,半晌之后,眼中却出现了一阵恍惚,他呆立在那里,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都合拢了回去,最后才惨然一笑道,“原来如此。” 琉璃同梁墨萧对视了一眼,均没有明白他这一声所叹,究竟是叹何事。 只见他又低下头,如自嘲般的轻笑了一声,然后淡淡开口,“别来无恙,少族主?” 琉璃不禁眉眼一跳,只是眼中依旧波澜不惊,直直地朝明哲月身上望去时,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廊下的那一排珠帘,眼中立时浮起了一抹明了,原来如此,只是没有想到这层身份竟这般早地便叫他知晓了,不过是早是晚,琉璃并没有太大所谓。 明哲月能看出她的身份,并不是因为他查到了什么,不过是一个再巧不过的巧合罢了,大约是缘该他知晓此事了。 从他那个角都望过来,廊下垂挂的珠帘正好遮去了琉璃的半面,那莹润的下巴与朱红的双唇即使有忍冬的修饰,依然能看出华阳殿前的影子,何况他还与她相处了两年之久。 宫宴的那一日,琉璃苍雪少族主的身份,并未惹得明哲月细瞧,所以他没有看出来,但此时她是以柳离的身份出现,他细细一对比,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他更是想明白了在锦耀之时,为何这位苍雪少族主会引得凌湛频频出手,不惜以斋戒七日的借口困守他们在繁冠城整整七日,原来这名震天下的第一公子竟是女儿身,还有着那样不容人忽视的身份。 只可惜,谋深如凌湛,也依然没有困住这屡屡占尽先机的少族主。 可却有一人,深得了她的相助,明哲月侧过身施施然地朝梁墨萧施了一礼,“萧王爷。” 梁墨萧从头至尾眼眸中都没有什么起伏的样子,只是依着礼数回了一礼,“三皇子。” “二位远道而来,真是有心了。”明哲月淡淡一笑,竟是直接了当的便将他们心中的那点想法点了出来,虽然没有完全说破,但是他们双方都明白这句话里包含了的含意。 梁墨萧面上不变的神色微微一顿之后,立即大方的一笑,道,“被三皇子如此一说,本王此番前来,显然也只有有心,而无诚意了。” 空手而来,谈何诚意? “不,萧王爷的到来分明便是带来了最大的诚意。”明哲月微顿,目光从他身旁那墨色的清华身影上而过,转而一笑,笑意在残阳斑驳的光影中显得格外的意味深长,将那张出尘的面容,照出独超神韵的神采。 梁墨萧肃容一敛,不动声色地挡在琉璃身前,再看向明哲月时,面色便不如方才明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