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花狐仙庙前前后后只有一间殿房,在殿房的背面山岩的隐蔽下,除了庙祝令九玄居住的一间木屋以外,就没有多余的建筑了。 木屋年代久远,除了那条一抱多粗的房梁以外,其它的部分在数百年的时光里陆陆续续地都被替换过了。 对于这座庙而言,这间木屋在悠长的岁月里唯一没有变化的,怕也只剩下在不变的位置上长久而坚定的守护了。 午间的时光,庙里的游客们都下山到村民经营的餐馆农家乐里用餐休息去了。庙门前方大树荫里开设的茶摊上,也只剩下几个喝茶闲聊的游人了。 令九玄客气地跟他们打过招呼,接着便走进了庙里。 他拿起放在香炉旁边的短小竹棍,轻轻地扫了扫近乎满溢而出的香灰。然后他弯着腰轻轻地把竹棍又放回香炉下面,站直身子拍了拍手,看了一眼正跪在殿房里九花狐神像下面念念有词的一对夫妻,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绕开他们走到了神龛的后面。 令九玄掏出随身的钥匙,打开了通往自己住所的小门。 穿过一小块自种的菜地和花圃中间的小道,他在木屋前方一条青色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在花园菜圃以及木屋的中间,在已经被摩擦得光滑了的青石板凳的边缘,一棵不算太粗但是树冠硕硕的桃树抖落了几瓣它身上已然所剩不多的花瓣。 令九玄没想到,自己几十年前随意种下的桃树竟然能活到现在,而且在今年还成为了九花村第一棵开花的桃树。 现在,只等最后一片花瓣落下,“九花狐仙庙”的庙会也就可以正式开始了。 “`九花狐仙`……” 令九玄轻轻地叹了口气。 “都是傻瓜呀!” 说完他露出了与年龄并不相符的调皮神情,眼神落在桃树下方被积累的花瓣盖住了大半的矮小墓碑上,盯着将将露出的“莫”字笑了起来。 革六二从九花山顶下来的时候遇到了令九玄。临近中午正是游客们陆续下山的时间,村子里有自己手下的年轻人打理,革六二并不需要担心。他干脆拉着令九玄在庙门前古树的巨大阴凉里喝起茶来。 “九叔”是革六二对令九玄的称呼,他打心眼里对这个人感到亲近而且尊重。 这十年间“九叔”对他毫无保留的支持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但更多的原因就连革六二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能感觉到令九玄这个人远比他所表现出的宁静致远无欲无求的状态要复杂得多,而这种无法看透的特质让革六二更加相信“九叔”不是一般人。 但凡是村子里的麻烦事,他总会到“九叔”这里咨询一下他的意见,今天也不例外。 他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对于村子里那几位老人家阻碍后山平台建设的困扰。 “`九叔`,我实在想不通,那几位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革六二刮擦着冒出胡茬的鬓角,无奈地说道。 “那几个货可不是省油的灯!” 令九玄放下茶杯,笑着回答。 “他们的目的并不重要,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他们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如果他们真的做了什么,”令九玄鼓励似地拍了拍革六二的肩膀,“你一定要冷静地应对才行呀!” 话音刚落,革六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接过了电话革六二无奈地看着令九玄。“`九叔`,您还是一语成谶了。” 革六二撂下茶杯,站了起来,苦笑着继续说道。 “`狐仙`……” “现身了!” 李一观和滕椒聊在与真无色分开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出路。等到穿过密林终于再一次回到公路上的时候,他们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离九花村不远了。 手机恢复信号的第一时间,李一观就拨通了报警的电话,在报出自己的警号和身份之后,他简明扼要地把事情交代了清楚。 对于真无色和东方有狐两个人的搜救很快就联系好了,而有关枪击的案情考虑到偷猎的可能性则被直接转给了附近的森林公安负责。 李一观和滕椒聊被告知不要冒险再一次进入森林,所以只能先行来到九花村与村子的负责人进行联系,希望从他那里获得一些帮助。 “有哥哥在,他们不会有问题的。” 滕椒聊端来一杯温水递给坐在九花村办公室外的椅子上发呆的李一观,安慰他说道。 李一观接过被子,看着滕椒聊用力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对于迷路这件事,李一观其实并不担心,以无色学长的能力,即便没有搜救队的帮助,他也一定能够平安无事地将东方有狐带出来的。 他真正担心的其实是开枪的那几个人。虽说的确有盗猎的可能性,但是身为警察的本能还是让他的心里隐隐地生出些许说不清楚的疑虑。 “二位,”刚刚接待了他们的那个在村办公室工作的年轻小伙子从不远处大声地朝他们打招呼,“我联系到革村长了!” “他现在应该正在`九花狐仙庙`那里和庙祝商量事情,你们可以去那里找他。” 他略显兴奋地说道。 “那被分配到这里维持治安的警察呢?他们在哪?” 滕椒聊急切地问道。 “警察都去那段出车祸的路段帮忙去了。刚通了电话,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那没办法了,”李一观站起身对滕椒聊轻声说道,“只能靠我们自己了。” 滕椒聊微笑着对那个年轻人表示感谢,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对了,朋友,你知道那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李一观背起背包正要追赶滕椒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车祸,没有目的仅仅是出于好奇地问道。 “啊,车祸呀!” 小伙子提起车祸忽然来了兴致,他在脑中仔细整理了一下获得的信息然后对李一观讲述了起来。 “翻车的卡车拉了一车厢的狐狸……” “狐狸!”李一观一时有些难以理解。 “对,就是狐狸。估计是有人偷偷运到九花山里打算放生用的。” “卡车开到山道拐角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翻车了。现场的目击者说狐狸都跑到了林子里,司机和车里的几个人随后也都追着狐狸不见了。” 李一观脑子里的困惑忽然间明朗起来,他急切地赶上了已经走远了的滕椒聊,他有一个还不能完全确定的推测想要自己冷静的女朋友帮他分析一下。 “你不行!你不行!” 东方白就像一尊跨越了久远时光的石像一样,稳稳地坐在后山空地中央的古旧库房前面。他看着被好奇驱使凑上前来的一对情侣摇了摇头,拒绝了他们。 “你们的心不在自己身上,九花狐仙是不会搭理你们的!” 这对来到九花山游玩的普通情侣似乎还有些不满意,其他几位守在东方白身边的老人不约而同地颤巍巍逼近了他们,他们只能惺惺地转身走开,又回到了围观的人群里。 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站在围拢起的游客包围的外侧,无奈地看着这几个村子里的老人装神弄鬼的革六二,心里默默地记录着。 他在得到工作人员的通报之后,尽可能快地赶到了现场,但是比起闻风而来的游客,他还是慢了一步。 本打算在事态失控之前封锁山崖下的空地的计划此时已经变得完全不可行了。如果这种“狐仙算命”之类的事情传了出去,必然会影响到九花村多年积累下的旅游声誉,甚至还会引来教团和管理部门的惩罚。革六二站在高出空地两米多高的一块巨石上,一时间毫无头绪,甚至感觉到了些许的绝望。 在他身旁同样焦急的工作人员们七嘴八舌地出着各种各样全不靠谱的主意。 革六二对于这些缺乏前后大局考量的意见丝毫没有回应。眼前的困局的关键是即便是革六二也没有办法和那几个莫名其妙的老家伙协商,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强迫他们离开无异于自找麻烦。 革六二依然想不通这几个村子里的“长老”为什么对那间没有什么价值的小房子如此上心,但既然他们为了保护那间房子不惜演出这种闹剧,那么背后的秘密可能远比革六二预想的要复杂的多了。 出于这种考量,革六二也不希望这场闹剧的影响被扩大。他一定要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才行。 革六二考量了好久,这才叫人召唤来了附近所有的工作人员。在他的安排下,工作人员为几天后的庙会准备的道具也都被取了出来。他们在山崖下围着小屋布置起了临时的围栏,本来要等到庙会结束才会发放的九花狐玩偶也被提前发放到了在场的游客手里。他们还微笑着对每一个围观的游客解释他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九花狐仙庙”的传统表演项目而已,并不需要太当真。 好在大部分游客本就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到九花村度假的,倒也没有什么人认真地对这场闹剧表达不满。 东方白兴致勃勃地代理着九花狐仙,就好像那破旧的四方小屋里真有盘踞在九花山不知是属百年还是几千年的狐仙降临了一般,恭敬地扮演着虚无角色的称职的喉舌。 东方亮比起他的哥哥要高大好多,即便已然古稀,但蛮横地立在门前的他也还是像生出了根一样,一动不动,毫不放松。 革六二听说过许多关于这两兄弟年轻时胡作非为的传说,有一些甚至夸张到了难以置信的程度。他从不怀疑这两个人的能力,以至于除了厌恶以外,革六二面对他们的时候还总会产生危险的错觉。 东方白饶有兴致地从游客里挑选着被“九花狐仙”眷顾的幸运者,那些一脸嬉笑心态放松的人都很“巧合”地被忽略了。 他故弄玄虚地引导着本就对传说颇为相信的人们,用江湖术士的把戏套住这些人的心神,直到主动说出他们心里的困惑。然后,在“求道者”紧张而迫切的等待中,东方白会合上眼睛,做出一副魂游太虚的套路。短则数秒,长不过一分,他会再次睁开眼睛,继而说一些语焉不详的劝诫,吓唬吓唬等候发落的游人,然后在连连拜谢“狐仙大人”的收尾里结束一幕闹剧。 本来他们做的还是很起劲的,但是当东方白发现了革六二所做的这些事情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突然严肃起来,接连拒绝了游客的拜求。 除了刚才用在那对情侣身上有关“心不在”的借口之外,他们分别以“心不诚”“心不静”“心不安”还有“心太贪”为由拒绝了前面的四个人。 革六二明白他们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把闹剧闹得更大罢了! 即便是他绞尽脑汁想出了补救的办法,但如果任由这几个人在这里胡闹下去,谁也保证不了之后会不会再横生枝节。 他用力地挠了挠头,这是他烦恼时的习惯。然后在嘱咐身旁的工作人员尽快联系令九玄到场之后,革六二礼貌地分开前面的游客,脚步沉重地走到了东方白的面前。 “我可以吗?” 他面带不屑但是声音洪亮地问道。 周围的游客看到就连村长都投入到这场“演出”里了,兴致高昂的同时,更加不把这场闹剧当成真事了。 革六二迎着身前这几个人恶狠狠的目光,无所畏惧地抢先说了起来。 “我不贪财,不恋权,更不好色,心也不曾彷徨。” “这样的我……”他目光坚定地看着东方亮把守着的那间杂物房,继续说道,“是否有资格向`九花狐仙`求求道呢?” 一时间革六二的话吸引住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人们都在等待坐在最前面的东方白给出一个让他们能够满意的答复。
东方白眯缝着遮起皱纹包裹之中的浑浊眼珠,看着满身昂扬斗志自信满满的革六二,难以捉摸地笑了起来。 “你没有资格!” 东方白突然开口否定了革六二。 “你不贪财不恋权不过是害怕犯法所带来的惩罚。” “你不好色本心虽好,却难免变得过于孤僻。” “你的心太决绝,太坚硬……” “而且,”东方白瞟了一眼革六二,接着又闭上了眼睛,“你根本不信`九花狐仙`!” 对于前面的评判,革六二还不以为意。但是这最后一句话,却切实地说中了。 他确实没有一丝的对于九花狐仙的信任,从这点来讲,他也的确是没有资格的。 革六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他的脑袋却在飞快地搜索着接下来的应对策略。 这短短的几秒钟的沉默,渐渐地在人群里引出了不安和不满的声音。眼看着局面马上就要转向革六二不想看到的混乱,久违了的令九玄从人群后面轻轻地拨开一个个纷扰的灵魂,走进了围栏里。他身后紧跟着的李一观和滕椒聊并没有对眼前的景象表现出多少好奇。滕椒聊是因为聪明,而李一观则是跟着真无色见识得太多了。 在令九玄与革六二交谈的时候滕椒聊拉起李一观的手,走过了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人的革六二,没有任何预兆地站在了东方白的面前。 “有资格吗?” 滕椒聊越过东方白的头顶看了一眼一脸凶相守卫着身后那扇随时都可能朽烂的破门的东方亮,转过身看着周围的人群,用几乎没有感情的语调问道。 “你有资格吗?” 李一观紧紧盯着东方白,自己女友的话音刚落,马上补上了自己的提问。 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简简单单的两句话,竟然堵住了一直以“九花狐仙”的代表自居的这几位挑剔的老人。 东方亮有些焦躁地原地跺脚,略有不安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哥哥,愤怒地来回摇头。 东方白无声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几个人。这一男一女两个外人,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看似没有深意的问题,其实隐含着无限的探求破绽的逼迫。虽然东方白不属于智慧高超的那一类人,但长久的算计还是让他的思考比常人多了一些。所以,他本能地回避了回答。 他现在心里有些烦乱,但却并不是因为李一观和滕椒聊的问题。如果只有这两人的话,东方白凭借着经验还是有信心能够含糊着胡混过去。 但倒是令九玄的出现完全扰乱了这几个人的心。 东方白有些想不通,按理说,应该没有人会比令九玄更不愿意看到身后的古屋被拆掉呀!这里的秘密虽说与自己有关,但其实更应该是令九玄不得不保守的。令九玄出现在这里为革六二助阵,难道说他已经不在意那个深埋在在场的几个老家伙心里的秘密了吗? 还是说…… 那个秘密本就是虚假的呢? 东方白心中的思绪顿时猛烈地翻滚了起来,他隐隐地感觉到了这么多年的期待化为泡影的危险,但出于避免崩溃的本能,他不断地否定着自己的担忧。 在这沉默的几分钟里,矛盾的东方白被折磨地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李一观和滕椒聊耐心地等待着,这短暂的沉默倒是稍稍勾起了他们的兴趣。 终于,东方白再也控制不了摧残着自己的疑问了,他颤巍巍地撑着台阶站了起来。怨恨和悲哀的表情混杂在一起浮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控制不住的颤抖拖慢了他靠近令九玄的脚步。 令九玄脸上那种年轻时他总能看到的轻松而不屑的表情,彻底地激怒了他。东方白终于久违地丧失了理智,怒吼着向令九玄问道。 “大九,你难道不要宝贝了吗?”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表演的话,对于围观的游客而言,说出了这样的台词,也许勉强能够达到了他们对于传奇故事要求的标准了。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就远超他们的想象了。 东方白的话音刚落,在这场闹剧里作为配角一直安静地躲在东方亮身后的那栋古屋里,突然传来了响亮的陶器破碎的声响。 无论是围观的游客还是身处古屋前方的这几个人,他们的注意力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站在门前的东方亮拾起地上随身带来的拐杖,小心地靠近了门缝。突然他似乎听到了什么,猛地抽起胳膊高高地挥出了拐杖。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想要打击什么。周围的所有人只知道,在东方亮的拐杖还没来得及落下的那一刻,他就被由古屋里面破开的木门的碎片摧倒在地,瘫在一边不能动弹了。 在崩裂飞散出的腐朽木材的引导下,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背着一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少女,眯着眼睛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无色学长!” “有狐!” 滕椒聊和李一观兴奋地呼喊出戏剧化登场的这两个人的名字。 真无色小声地对背后激动得马上就要哭出来的东方有狐说了句“安全了”,然后突然睁开眼睛仰起头痛快而放肆地大声笑了起来。 长途行进的疲惫让他的嗓子有些干涩,没笑多久就不得不停了下来。 真无色在周围人目瞪口呆的注目里,突然淡然地抬起了右手,亮出了他一直紧握在手里的一个外观古旧但是镶珠嵌宝极为华丽的匣子,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引燃现场气氛的一句话。 “是谁要宝贝呀!” “自己上来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