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个统统都是坏人的朝廷
李怀光既然决定反了，首先要解决的威胁，就是李晟。但此时的方镇军，有个重要的现象，就是这帮雇佣兵精得很，没好处的仗，一概不打。如果是去打朱泚，那是平叛，有军功不说，还可以趁机抢劫长安，自然是人人踊跃，但现在是去打李晟，一下子从正义的一方变成了邪恶的反贼，大家虽然没文化，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于是在咸阳的大营里，就出现了奇怪的僵持局面，李怀光指挥不动自己的兵了。 大唐的藩镇兵，恐怕是人类史上空前绝后，最有人权的部队了。由于是纯粹的雇佣兵，士兵来源非常复杂，很多都是亡命徒、重案逃犯和流氓痞子，在藩镇部队里，士兵的权利意识极为高涨，长官稍不如意，就要哗变闹事，闹粮闹饷那还是小的，动不动砍主帅的脑袋才是当兵的安身立命的王牌。尤其朔方军是老牌功勋部队，下级军官都是百战老兵出身，兵痞气息早就渗透进了骨子里，李怀光吃瘪那是再正常不过。前车之鉴实在太多，李怀光可不想自己的头被送去请功，只好打消了去打李晟的念头，转而考虑回河中去。 …… “儿郎们，不是我李怀光不仁，而是朝廷不义，平叛平叛，凭什么神策军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就只能吃五年前的发霉大米！现在眼看天热了，部队要换装了，春装呢？春装在哪？没好处白白送死，那是****，没粮没饷没衣裳，这日子没法过了。咱们不干了，咱们回河中去，等朝廷把咱们的粮饷衣装补齐了，咱们再来长安立功，你们说，对不对！” “对！咱不能白白送死！” “我给大家都考虑好了，现在咱们先去泾阳，把老婆孩子从邠州接来，从这往东，乡下那些老财们都有钱，回河中那天，大家出去随便抢，抢光抢饱抢好，咱们一起回河中逍遥快活！” “逍遥快活，逍遥快活！” 一听说可以随便抢钱抢粮抢女人，兵们的情绪马上就好了起来。李怀光暗自抹了一把汗，带队出了咸阳，渡过泾水，在泾水北岸的泾阳扎营。 历史上，朔方邠宁河中一直都是一镇，朔方兵的家人亲戚都在邠州与河中，这就使得李怀光必须考虑是以邠州还是以河中为根据地。邠宁一直都要依赖中央政府的财政补贴，显然并不适合作为一个稳固的根据地，而河中府曾经作为中都，又是朔方军历来的粮草供应地，且有黄河中条天险可供守卫，要比邠宁更适合作为一个稳固的后方。 李怀光放弃邠宁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郭德罡驻扎在醴泉奉天一带，而郭家在朔方军中的影响力，相当强盛，以他目前满打满算的五万兵力，想要一口吃掉遏制咸阳与邠州之间泾水要道的郭德罡几乎是不可能的。不但如此，如果他以邠州作为根据地，很快就会面临郭德罡不断地sao扰和打击，而他在后勤上没有任何优势，这无异是非常不合算的。 出于这些考虑，李怀光便决定首先守好河中，而放弃邠宁。他派出三千骑兵，前往邠州，胁迫留守的一万士兵和家属前往泾阳，与大队人马会合。李怀光之所以选择泾阳，也是由于泾水中游醴泉这一段，被郭德罡牢牢控制，如果在泾水南岸呆着，很容易被郭德罡暗算，还不如趁早移军泾水北岸，行军也在北岸进行，邠州的家属士兵一旦出发，也是直接在城下渡河到北岸，然后行进。但李怀光没想到的是，邠州城里发生了一点意外。 问题出在韩游瑰身上。德宗跑路之后，郭德罡接手奉天防务，韩游瑰就带着自己剩下的一千兵回了邠州。李怀光本来留了张昕在邠州做留后，但是张昕却被韩游瑰砍了。说起来这件事还要感谢尚结赞的吐蕃兵帮了大忙，要不是尚结赞从陇州开拔，把大营扎在了邠州城外，吓得张昕不敢随便出城，韩游瑰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 妻儿老小接不到了，也只好挪窝了。三月十三这天，李怀光烧营出发，向东退却。一路上五万士兵四处烧杀抢掠，京东十二县竟是鸡犬不留。朔方军裹携了数十万青壮妇孺，直向河中而去。一路上有些机敏或是胆大的兵士，都开了小差，等到走到同州一带，甚至出现了成建制的逃亡溃散。李怀光自知没有将士兵家眷握在手中，无法控制军心，也只好由他们去了。 郭德罡收到消息，便劝说郭晞派郭二斗和王智兴出击，前往渭北收罗溃兵流民。这两人也不追击，只是吊着李怀光，不停招降朔方军士兵。等到走到华原，竟已经收集了六千余人。这些人中，倒也不完全是朔方军的士兵，还有渭北的诸多朝廷命官，举子士民，富商大贾。总之多半都是有用之人，要是普通百姓，便只有被遗弃的分了。毕竟郭德罡一贯的态度，就是不干没好处的事情，不养活吃白饭的人口，郭二斗和王智兴深明此种原则，也严格执行了下去。 乱世之中有个好处，就是收揽人才很是容易。在送到醴泉的逃亡官员之中，郭德罡发现了一个名字——武元衡。要说郭德罡为何记得他，乃是因为历史上此人死的实在憋屈，堂堂当朝宰相，竟是被刺客当街刺杀而死，让郭德罡这个不谙唐史之人，也记得十分清楚。此时武元衡还是华原县令，李怀光纵兵大掠华原，武元衡只好出逃，路上为郭二斗所救。说起来，这位武县令也是贵族后裔，大名鼎鼎的武则天乃是他的曾姑奶奶，他的五世祖武士逸是武则天的伯父。虽然后世家道破落了，但毕竟有点血统在，家教颇好，还是建中四年的进士。 既然是后世的宰相之才，郭德罡自然不会放过。此时郭晞已被正式命为神策奉天行营节度使，奉命屯驻奉天，郭德罡便让自己这位伯父，将武元衡收入幕府之中。郭晞与郭德罡相处久了，知道自己这个侄子虽然神神叨叨，但却颇有些神通，虽然心中讶异，但还是将武元衡招来，面谈了一番。人才毕竟是人才，一见之下，大为称道，当即便命武元衡做了行营的行军司马。 话说德宗一行，从奉天出奔，一路向南沿着骆谷奔着汉中疾行。一路上连番下旨，不断给诸位勤王将领加官进爵。郭晞做了神策奉天行营节度使，李晟一口气被加上了京畿、渭北、鄜坊、丹延节度观察使的职位，韩游瑰被任命为邠宁节度使，而本来被李怀光留在潼关把门的唐朝臣，也被加上了河中尹、河中同晋绛节度使的头衔，把刀子反过来对准了李怀光。 现在，郭晞和郭德罡驻扎奉天，王智兴驻醴泉，李晟驻东渭桥，骆元光屯兵昭应，韩游瑰驻邠宁，商州节度使尚可孤也带兵入援，驻扎蓝田，朱泚被包围在长安，形势比早前更加恶劣了。我们的德宗皇上一路狂奔，终于在三月十九到了梁州，不过他还嫌这地方太穷，又不够安全，准备学习自己的曾祖父李隆基陛下，要不是诸位臣工死谏，怕是这位飞皇上早就飞到成都去了。 德宗皇上实在是个很有点意思的人，在跑路的半道上，有老农给皇帝陛下送了点瓜果，这位爷就要封人家做文林郎。按照李适陛下的看法，这玩意不就是个虚名，无所谓给不给，一时高兴封了就封了，虽然自己在跑路，但还是一国之君不是？封官这件事还能找回点成就感和存在感。但是诸位臣工就又不愿意了，你想啊，好不容易熬了这么多年，才能搞到个官当当，现在出来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乡巴佬，几颗烂苹果就换了个官当，老子们这么多年幸苦为的是啥！于是诸位臣工又死谏，咱们这位皇上才打消了这年头。不过领头进谏的几位，那可是被记恨了，尤其是陆贽陆翰林，那是最起劲的一位，今后别想再往高混了。 倒霉事吧，一般总是相跟着的，这一路上颠沛流离，有些身子骨娇弱的皇亲国戚就受不住了，第一个挂掉的，是德宗皇上的长女唐安公主。这舔犊情深，乃是人之常情，本也无可厚非，但是现在穷光蛋一条的德宗陛下，还要给自己的爱女造塔厚葬，大搞仪式，诸位臣工只好再死谏。德宗陛下久久压抑的内心，终于受不了了，他，爆发了。 “你们，统统都是坏人！坏人！” 【注1】河中府，即蒲州，现在的山西永济。华原，即是耀县，现在铜川的耀州区。同州，今陕西大荔。梁州，即汉中。 【注2】文林郎，从九品文散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