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岂留仙
青山绿水,百花深处,一个少年,在山壁上刻字。 “沙沙沙~!” 粗布青衣的背影纹丝不动,只能看到手肘微微地晃动着,便有石屑扬扬洒洒而下。 “留仙哥哥~” 窸窸窣窣的穿行声音,不让黄鹂出谷的娇嫩嗓子,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儿从林间钻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只不住摇头晃脑的小憨狗。 楚留仙拍打着手上沾上的石屑,转过了身来。 他的手上竟是没有任何工具,单纯以手指在山壁上刻下了一道道划痕,一行行字迹。 看到小女孩蹦蹦跳跳而来,楚留仙先是露出了宠溺的笑容,继而又把脸板起来,道:“可亲,你怎么又一个人跑来了?!” “不怕来个什么东西把你叼走了吗?” “人家才不怕呢。”小可亲凑过来,抱着楚留仙的胳膊一阵摇晃,“那些大家伙,早就被留仙哥哥打光了,爹爹是这么说的。” 等她摇晃够了,才空出了双手,比划了个巨大的圈,形容那些被楚留仙打光的猎物到底有多大的个头儿。 “笨笨,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却是对那头圆头圆脑的小憨狗说的,得到对方用摇尾巴表达出来的赞同,小可亲“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丫头实在是说不出的可爱,楚留仙绷不住脸了,只得伸出一只手来,揉着她的脑袋,摇头失笑。 “可亲,可是村长让你来找哥哥的?“ 看着小可亲和憨狗玩耍了一阵,楚留仙这才开口问道。 “不是呢。”小丫头拨浪鼓般地摇着头,很是奇怪地说道:“爹爹憋家里好几天了,门都不出的,不知道为什么?” 她不知道,楚留仙却是知道的,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就是一变。 老村长,这是为了他啊,也是自觉没脸面来见这个他最看重的村中少年。 “哎呀,差点忘了。”小可亲没有察觉出楚留仙神情的变化,一拍脑袋道:“娘亲教了可亲编花环啦,留仙哥哥你别在山上睡懒觉了,下来看人家编花环嘛~~” 娇嫩的尾音拖得长长,绕得人心都软了,实在狠不下心说出拒绝的话来。 楚留仙正要开口答应呢,耳中忽然嗡嗡作响,似是开了水陆道场一般。 “呼呼呼~~~~” 先是狂风在怒吼,紧接着“轰轰轰~~”的气爆轰鸣,铺天盖地而来。 声浪越来越近,越贴越低,俨然是数人合抱的战鼓,就贴在耳边敲响。 “啊~~” 小可亲本能地尖叫出声,两只白嫩的小手捂在耳朵上。 在她的旁边,那头小憨狗一个马趴在地,小爪子也有样学样地盖到了耳朵上。 惟有楚留仙,只是略皱了一下眉头,随即扶住了东倒西歪的小丫头,抬头向天上看去。 只见得,一道剑影,从头顶上空掠过了他们所在的山腰,擦着平顶的山头呼啸而过。 “这是什么呀~” 可亲也看到了那道剑影,小脸上带着害怕与好奇地喊出了声来。 明知道轰鸣声中,即便是说了什么,小丫头也听不到,楚留仙还是略有些出神地说道: “铁剑门,飞剑传书!” 他的话,与其说是给小可亲听的,倒不如说是自语给自己的。 “铁剑门三年一度,大开山门,招收弟子,三十天前开始,广发铁剑令于方圆千里地域。” “这个飞剑传书,应该就是那些新弟子集合完毕,回报给门里吧。” 随着飞剑远去,轰鸣声消散,小可亲隐约捕捉到了楚留仙话的后半部分,不依地道:“那些坏人怎么不发那什么令给留仙哥哥?” 没发给楚留仙,铁剑门的人到了这丫头嘴巴里,登时就成了坏人。 在可亲的眼中,自家的留仙哥哥就是天底下最厉害最厉害的人了,不发给他,当然是坏人了。 楚留仙笑了。 早从这丫头的爹爹嘴里,他就知道了这次铁剑门的招收,只限制繁华地带,大户人家,穷乡僻壤的山村少年,如何放在人大门大派的眼中?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道:“你问为什么啊。” “因为,我们是野草,他们是萝卜啊!” “野草……萝卜……”小丫头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懵懂。 楚留仙拍拍她的脑袋,意有所指地说道:“野草嘛,漫山遍野都是,自生自灭,给人带来不了好处,也就没有人在乎。” “萝卜嘛,长得像人参,还有水分,能解渴嘛。” 他说的这些东西,对小可亲来说,自是太过深奥了,有听没有懂。 楚留仙之所以说起这个,是因为想起了这个丫头的父亲,也就是他们这个村子的村长。自从得到铁剑门广发铁剑令的消息,他就东奔西跑,想要帮楚留仙争取到这个资格。 可亲他爹向来觉得,楚留仙不应该窝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认定他生来就不平凡。 记得村长还曾经文绉绉地,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一直说楚留仙会那么多的东西,都是“天授”,老天爷教的,还不是最大,最厉害的?! 小可亲可不知道在一瞬间,楚留仙的脑子里闪过了那么多东西,很快就把想不明白的东西抛开了,一脸神秘地说道:“铁剑门的门主很厉害哦,在山里面遇到过仙人呢。” 接着,好像怕楚留仙不相信似的,她急忙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偷听爹爹说的。” “仙人吗?” 楚留仙一笑,住口不言,眺望向飞剑远去,重新平静下来的山间。他的目光,好像透过了这些看了十几年的山水,一直看向了无限远的地方。 一边看着,他一边在心中,把下半句补了出来: “我,已经看了十六年了!”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在过去的十六年间,他梦中常常出现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名字也叫做:楚留仙。 持续了十六年的梦里面,两个楚留仙一起从婴儿,渐渐长成了少年,两人的命运,却有着天上地下的差别。 梦中楚留仙,华服锦衣,钟鼓馔玉,起居器用,无一不精,人以公子尊称之; 梦中楚留仙,施法能行云布雨,往来则出入青冥,俨然 ——神仙中人! 多少次在梦里面,楚留仙渐渐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值一文的山村少年,还是那个众星捧月的 ——公子留仙! …… 楚留仙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将那纠缠不休的梦中景象,彻底地从脑子里晃了出去,回过头来,望着山壁出神。 山壁上,有着一道道手指粗细的划痕,每一道划痕的旁边,又有一行行的字迹。 “得室庐之学,无用。” “习抚琴之技,无用,但有趣。” “学手谈之道,无用,但有趣。” …… “强记一书,得其二三,凡培元可用山珍六十九种,惜忘其余,憾!” “明辨水之法,天雨水、液雨水、千里水……各有其妙,有用。” …… “楚氏秘传·周天培元法!!!引气顶级,直指真灵的法门!!!大收获!!!” “原来是这样,引气引气,身如皮筏,世如河床,气则是水,引气则水涨,皮筏方能行。” …… “只余一式了,周天培元法第三百六十五式——水满则溢!” “……琴棋书画,又是琴棋书画……该死的,最后一式怎么还不出现?!” …… 山壁上记录下来的东西,以及在文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些,一点一滴皆是他梦中所见、所学,离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山村,是多么的遥远,多么的——格格不入! 呆了一会儿,可亲便觉得无趣了,招呼着小憨狗,如来时般蹦蹦跳跳地下山去了。 留下楚留仙一人,继续对着记录着他十六年岁月的山壁,怔怔地出着神。 小丫头临走前,似乎是对楚留仙喊了一句,让他早点下山看她编花环,至于是不是真的有,楚留仙自己也不清楚了。 他的全部情绪,都随着那一道飞剑横空,激烈地波动了起来。 这些年来,楚留仙从梦中出现的片鳞半爪里,不成系统地学会了很多很多,他在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接触到的知识,力量。 可是学得越多,心中却越是不甘。 这一剑的出现,将这不甘推到了极致。 “我要走出去!” “我要像‘他’一样。” 渴望如潮水,一经涌起,注定要接连不断地拍打在汪洋上,冲击到堤坝上,粉身碎骨亦不惜。 原地站了很久,楚留仙始终压不下心中波澜,最终狠狠地一跺脚,整个人拔地而起,一跃数丈,落到了旁边一株老树最高的树杈上。 整个人窝进树杈里,楚留仙居高临下,半座青山,山下村庄,尽收眼底。 看着看着,一阵朦胧,他眼前的景象,似乎被界限分明地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山村的宁静,安详,是淡色,素雅的。 时光在飞逝,就这么留在这里,与世无争,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慢慢地变老; 一半,是多年苦练不辍的身影,是亮色,鲜艳的。 走出山村是繁华的人间,是各种精彩,是大展拳脚,是生死间的酣畅淋漓,或许短暂,但绝对刺激。 一半淡色素雅,一半亮色鲜艳,泾渭分明,划分了楚留仙眼前景象的同时,也指向了不同的人生轨迹。 左边,还是右边? “右边!” 楚留仙眼中精光闪过,狠狠一拳擂在栖身的树枝上。 “咔嚓”一声,树枝断裂,他也飘然落下,在半空中旋过身子,明明是粗布青衣乡野少年打扮,却平添了一份出尘之气。 “喝!” 落地的同时,楚留仙又是一拳捣出,轰在了山壁了。 “哗啦啦~” 布满了刻痕和文字的山壁,龟裂、剥落了下来,转眼间一片狼藉,一个完整的文字也无,只有带血的拳印,清晰无比地印在了上面。 此刻,楚留仙的心意,也如拳印一般,清晰无比。 铁剑门的事情,如一个药引,将他心中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不甘,豪情,尽数引发了出来。 “走出去!” “想要什么,我便自己去寻,去找,去争!” “梦中的‘他’,是在神仙地界,公子身份,众星拱月。我这一步踏出,勇猛精进,他日未尝就没有机会——像他一样!” 拳头在流血,楚留仙却浑然不觉,心中如同搬去了大石一般,豁然开朗,浑身轻快,几乎想纵情大笑一场。
他的脑海中,无数个图景拼凑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走出自小长大的村庄,来到陌生的天地,一座座寻遍天下名山,一处处访尽世间高人,一步步实现深藏在他心中,从未与人言说过的梦想。 “就这样!” “去告诉村长一声,然后——走出去!” 心念既定,楚留仙抬头看看天色,已是不晚了,今天他再没有到秘密练功地修炼的兴致了,掉头向着山下走去。 走了两步,“呱~呱~呱~”的声音,从头顶上空传来。 天边夕阳正好,山下炊烟袅袅,偏偏有乌鸦煞风景地呱噪着。 楚留仙停住了脚步,脸上顿时精彩了起来。 一阵脸色变化,他默默地伸手在洞口旁边的草丛里一摸索,拿出了一顶斗笠来,戴在了头上。 做完了这个举动,他的脚步立马就轻快了起来,一身轻松地走了出去。 一日将过,正值倦鸟归巢时候,头上飞过几只鸟儿,不过寻常事尔,可不寻常的地方,马上就出现了。 “啪啪啪~~~” 又潮湿,又沉淀的声音响起,却是从楚留仙头顶飞过的鸟儿,无巧不巧地在那当口儿拉下了鸟粪,精准无比地落到了斗笠上。 这斗笠,看似多此一举,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呼~” 下得山来,站在村口,楚留仙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拿下沾了鸟粪的斗笠往旁边一甩了事。 从闻得鸟鸣,到鸟粪落顶,他都表现得非常淡然,非常熟练,好像这样的事情再普通不过一般。 这哪里普通了?! 要是一次,两次,或许说得上是巧合,可看楚留仙预先准备了斗笠的举动,就可想而知这绝对不是偶然了。 “这运气……” 哪怕是习以为常了,楚留仙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息,任是什么人,类似的事情持续了十几年,都难免要叹上这么一声。 从小到大,在他的身上发生得太多太多了,但凡是有可能向着坏的方向发展的,就定然会发生。 放在别人身上是倒霉,在楚留仙身上,那是常态。 不过反过来,如采参一类,极需运数的事情,他又往往是收获最大的一个。 如他在七岁那年,上山打猎,为避猛兽,迷了道路,结果一头撞入了一个山腹中,而村中祖祖辈辈多有猎户常年入山,却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那个山腹洞xue,后来就成了楚留仙天然的秘密练功场所。 个中种种,真真无法一言以蔽之。 毕竟是习惯了,转眼间楚留仙的脸上就重新挂上了笑容,走入生活了十六年的小山村。 “仙哥儿,回来了啊!” “仙哥儿,眼看你也到岁数了,你看隔壁村的小花儿怎么样?嘻嘻嘻,婶娘跟你玩笑呢,别走啊。” …… 村子很小,一眼就可以望得到底,几十户人家,更是天天见面,一路招呼打过来,楚留仙脚步轻快地回到了他生活了十几年的老屋。 这老屋是十六年前,将他从山里抱下来的老猎人留下的。 当时的楚留仙身上只有一层襁褓,以及随身携带的一块刻着“楚留仙”三个鎏金篆字的玉佩,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要不是老猎人好心,怕还是婴儿的楚留仙,早就入了不知道什么野兽的腹中了。 可惜,老猎人在他四五岁时候,一次上山打猎,便再也没有回来,让长大后的楚留仙想要报恩,都无从报起。 “留仙哥哥~~~~” 楚留仙刚刚走到屋外呢,熟悉的声音从隔壁传了过来。 他的隔壁,住的就是小可亲一家。 这会儿,小可亲正捧着编了小半的花环,一张小脸上的笑容好像是在说着:快来夸我吧,快来夸我吧。 这会儿,村长家的柴扉推开,村长佝偻着身子走出来,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神色,道:“仙哥儿,老叔对不住你,没把事情办好。” 楚留仙嘴角刚刚泛起笑意,刚想开口呢,不曾想到,就在那一瞬间,异变突生。 那一刻,他判断不出,他是想跟小可亲招呼呢,还是要告知村长他的决定; 那一刻,他分辨不得,村长到底开口说了什么,甚至他到底把话说出口了没有?! 他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困意如潮,无边无际地卷来,就将他淹没其中,打入海底。 “怎么回事?!” 楚留仙心中骇然,全身上下每一处血rou,每一寸的皮肤,每一点的感官,都在催促着他,赶快睡去,睡去…… 过去的十六年间,每逢得要梦到那个“他”的时候,楚留仙当日都会分外的嗜睡,但从来没有如今天这般,完全无法抑制,无法拖延。 “现在差不多是晚上了……” 楚留仙在一阵天旋地转中,看到夕阳再是不情愿,终究被拖下了山,明月欢快地蹦上了枝头,洒落如水月华。 “过去都是在白天,梦到‘他’的晚上,今天怎么……” 怎楚留仙无法再想下去了,最后的印象是他仰天便倒,耳中依稀传来了惊呼的声音。 只记得,先是无边的黑暗,继而不尽的斑斓绚丽,占去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