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上)
北宋元佑四年,杭州西溪。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白日里喧闹的西溪市集也跟着安静了下来,除了远处几声犬吠和酒肆里遥遥传来的飘渺歌声便再难寻声息。迷离的月色柔柔地洒在蜿蜒而过的河面上,被清风荡成了碎银,将河边鳞次栉比的高矮屋墙也映得一派明亮。 此时河弯畔一处小楼二楼窗户里正微微摇曳着昏黄的灯光,萧索空荡的厢房之中仅有一榻一桌一柜而已。木榻一边,一位少女正擒着一只浅口黑陶碗坐在榻边的杌扎上,就着油灯豆大的光芒,向前倾着身给半躺在榻上的那个少年喂着稀粥。 少年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双眼无力的眯缝着,高挑的身躯更是瘦骨嶙峋,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而那少女更小,不过十二三岁,乌亮的秀发扎着双丫髻。虽然瘦削的小身板撑起那身土布襦裙实在勉强,但水灵灵的小脸却偏要做出一副小大人模样。一边仔细吹凉勺子里的稀粥送入少年口中,一边哄婴儿似得柔声说道: “哥,乖了。张嘴,啊——真~~好,这才是乖囡囡嘛。这粥最好吃了,娘晌午才专门给你赊来的细米呢……” 待那少年艰难地张嘴吃了粥,少女接着用小指间勾着的巾帕帮他擦拭嘴角,待离近看清楚了,忽然带着喜色轻声笑道, “咦?一滴都没漏!嘻嘻,我去告诉娘,她定然高兴。娘——” “喔,知道了。” 同样昏暗的外厅里织机声停了停,等一个中年妇人疲倦地应了一声之后,连绵不断的“扎扎”声重又充盈了满室。 这娘儿俩都在哪里闷着头忙着自己的活计,并没有发现少年脸上倏然而过的一丝苦笑,更不可能知道他心里此时已经发起了愁: “这里应该是宋朝吧,应该是……唉,穿了也就罢了,居然是个傻子。傻子也就罢了,居然还混到了全身不能动弹,嗓子肿到了说不出话,只能依靠meimei喂食的地步,说死随时都有可能死。有这么穿的么……” …… 确实是“穿”了,躺在榻上的少年虽然还是那副因为月前掉进河里而病成了枯槁的身躯,但灵魂却在今天晌午换做了近千年以后的一缕孤魂。在前世里他是个孤儿,刚刚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便莫名其妙加入了穿越者大军。 虽然最初也免不了震惊和无措,但经过整整半天的沉淀,接受这一事实却也说不上什么难事。然而当无奈的接受了这一切以后,更大的麻烦才真正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到此时他才发现,他,他,他居然是个自小的傻子…… 自小的傻子就意味着不可能有什么清晰的记忆,他只知道自己名叫沈谦,别人似乎都把他称为“五郎”,家里只有母亲秦氏和meimei金玲两个亲人,而父亲二字却已经没有了一丝踪迹。 这便是这个家的概况,所处地似乎是个繁华集镇。而在这片繁华之中,秦氏却连一丁点儿依靠都没有,自己带着一双儿女哪里都少不了用钱,再加上这次为了给沈谦保命不但用尽了家里那点可怜的积蓄,还欠下了不少债务,生活状况自然可以想见。 这些就是沈谦对这个世界的全部了解,除此以外便只有一件让他很是奇怪事了,那就是这幢屋子看上去还算气派,然而却又异常空荡,这么大反差实在让他无从理解。 …… 实在没办法再思考下去了,沈谦无奈的轻叹了口气,目光有意无意地扫向meimei金玲。然而就是这一眼的工夫,他的心却突然紧紧地抽了起来: 只见那丫头啜着小嘴轻轻在勺子里吹了两下,却不知为何忽然停了下来,亮闪闪的大眼睛望着那勺稀粥出了片刻神儿,接着胆怯地回头望了望门口,像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气急忙低头用粉嫩的舌尖在小勺里舔了舔。 只是这么一下,金玲就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连忙抬起头匆匆扫了哥哥一眼,接着又抿着嘴唇低下头去,没事人一样轻轻吹了起来。 这得多久没吃过好东西了……沈谦忍不住动了一下喉结,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顿时透进了肺腑,害得他只能锁紧眉头倒吸口凉气,缓了片刻才暗自想道: “还得尽快把身体养好找个机会摆脱这该死的傻子身份。这个家实在太苦了……” 要想“傻子变正常人”其实也极其容易,沈谦心里很明白,虽然“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可不还有“敬鬼神而远之”么?中国人很实际,对离奇的事向来可信可不信,就算只有一个小小的理由,估计也不会有谁非得去深究原因。 这样一想,沈谦便坦然了。然而刚刚望着榻边上的桌角愣了愣神,心里却突然觉出有些怪异。这“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到底是哪里来的?沈谦原先根本就没接触过,然而,然而现在居然确知它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 …… “夫恃才与众,亡之道也。商纣由之,故灭。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故文,反正为乏。尽在狄矣……” 一瞬间更多的记忆犹如潮水一般涌进了沈谦的脑海,让他无从抵挡。这些记忆全都是古文诗句,庞杂无序却又异常清晰,并不像其他事那样飘渺模糊,猝不及防之下弄得他登时一阵眩晕。 这是怎么了!片刻慌乱之后,沈谦正要强制稳住神好好想想出了什么问题,却忽然听到外厅门外传来了一阵上楼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一个未语先笑的干瘪声音在厅门口快如连珠的笑道: “哟,老meimei还忙着呐?啧啧,老婆子我就说么,meimei你这手艺别说在咱们西溪,就算放到杭城里只怕也是头一份,你看这织工,啧啧,真是……” 紧接着便听秦氏的声音颇有些犹豫道:“哦,刘干娘来了。屋里乱,那边有杌子,干娘自己坐。” “好,好,呵呵。”接下来便是一阵搬椅挪凳声。 即便没有隔着墙,沈谦也没办法知道这位“刘干娘”是什么来头,不过单从秦氏的语气里,他也听得出并不是十分欢迎。而金玲的表现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只见循声望着门外的小丫头在听清来人是谁以后紧接着甩头转回了脸来,低头撅起小嘴不满的小声嘀咕道: “又是刘牙婆,还没完了。” 这种话明显带着气,然而刘牙婆却无从知道,大概在织机旁坐稳了,只听她小声笑道: “老meimei,前日我说的那事,你想的如何了?” 秦氏并没有接着接话,织机又响了片刻才听她慢吞吞的道: “要不,刘干娘还是推了吧。” “啥!莫非嫌钱少?老meimei可别嫌我多嘴,我可知道你们家遭了这祸殃东西连累已经揭不开锅了,欠的账只怕这辈子也难填上窟窿了吧?” 刘牙婆闻言语气里登时带上了不悦。秦氏似乎有些尴尬,硬生生地挤出笑道: “倒不是嫌钱少。只是,只是金玲还小,毛手毛脚的也不会伺候人。再说我还得忙着织活,要是金玲不在身边,五郎没人照应,万一再……”
说到这里,秦氏下意识的不再说了。刘牙婆轻嗤一声道: “你傻呀老meimei?你以为李大官人当真只是找粗使丫鬟?他家小官人今年三岁,娘不在了,爹又得忙家业功名,你说这送学塾也就三五年的事儿,哪值当单请个先生?可他家里没有成用丫鬟,总得先找个人开开蒙不是。只是这么合适的人哪那么好找?金玲虽说岁数小,可难得识文断字,大官人看中的就是这个。” “家家都有难处……唉,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 秦氏口懦,也只好顺着刘牙婆说,然而心里却始终不乐意。刘干娘哪里容她多考虑,忙压着话头道: “你也别这个那个了,人家李大官人可是发下话了,说是知道五郎看病花销大,要是你嫌十贯少不够还账,那就三十贯。你说这样的厚道人家上哪找去?” “三十贯!” 秦氏猛然颤声惊呼了出来。这语气让沈谦顿时泛起了嘀咕,他虽然不知道三十贯在这年头具体是什么概念,但也完全能感觉出这绝非找一般丫鬟的价钱。李大官人为了儿子还真是肯下血本,然而爽快到了这个地步,不知是否还有些别的说法…… 想到这里,沈谦忍不住望了望金玲。只见她发着愣低下了头去,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用小勺在粥里一圈一圈搅着,半晌过后才像是想开了似的长长地出了口气,又舀起一勺粥重复起了刚才的“工作”,然而小脸上的笑容却已看不见了。这表现与她的年龄实在不相称,沈谦心中没来由的被刺痛了一下,更是觉着自己有必要尽快好起来了。 …… 外厅里,秦氏已经有些动摇了,右手机械地抛着梭子,愣怔了半晌方才犹豫道, “李家厚道是厚道,只是……唉,要是当真签下十年契,到了放归,金玲可就二十二了。再说……她不管怎么说也是沈家的孩子,我就怕……” 秦氏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然而意思却清清楚楚。刘牙婆见她瞻前顾后的实在让人烦,连忙向前拉了拉杌子埋怨道: “沈家的孩子怎了?你倒是把金玲当沈家的孩子,只怕人家却不认。他们沈家可是大族,谁手里不富裕?可自从四年前金玲她爹没了以后,你都被那边欺负成这样了,又有谁替你做主?嘁,不是我说,你们俩都一样给金玲他爹当小,可就因为儿子不一样,那沈家人一个个的……嗐,只怕你们娘几个饿死了,他们都懒得来敛尸。” 这些话不免有些恶毒,刘牙婆要的就是刺激秦氏,秦氏也不是听不出来,半晌才极没底气的低声笑道: “分门立户那就不是一家了,谁家的事别人也不好多插手的……” 刘牙婆依然是满腹的愤愤不平,见秦氏总是替“那些人”说话,便鄙夷地撇了撇嘴道: “老meimei也别嫌我话难听,我不说他也是这么个事。照我说他们沈家就没个好东西,你就说那个沈括,他能是好人吗……” 听到这里,秦氏猛然惊声叫道:“刘干娘别说了,三叔怎么说也是五郎的叔爷爷呀。” 沈括?!叔爷爷!不,不是好人…… 当猛然听到这个名字和这层关系时,沈谦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差点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