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便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一曲深情绵邈的长笛悠悠而起。 随着清商乐的没落,更注重享乐且更自由奔放的燕乐的兴起,唐时歌女们唱奏歌诗时几乎都是用琵琶及牙板伴奏,这几乎已是约定俗成了。像沈思思这样在如此重要的场合歌诗时居然以笛声领起的确实少见。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坐吹长笛,愁杀行客儿。从这首汉乐府民歌中即可看出,笛声一旦愁起来,确乎是有着超强的感染力。 一曲长笛,已收先声夺人之效! 笛管悠悠声中,沈思思放开婉媚深情的歌喉曼声唱出:“碧云天,黄叶地……” 这两句一出,继长笛之后,院中贺客又是一惊,曲子词!沈思思唱的居然是在唐时正式宴会中几乎不曾听到过的曲子词!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众人耳目一新之余,忙凝神听完全曲: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此词乃是词史上抒写羁旅乡愁的经典名作。 表现羁旅乡愁原是文学史中最常见的题材之一,这一题材的作品可谓浩如烟海不计其数。此词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就在于其写法别致。上阕写景,气象阔大,意境深远。下阕在上阕勾画出的大景下写哀情,别有悲壮之气。 要说词史上以上阕写景,下阕抒情本是常见的结构。但此词的特殊性就表现于丽景与柔情的统一,即阔远之境、秾丽之景与深挚之情的统一。写乡思离愁的词,往往借萧瑟的秋景来表达,这首词却反其道而行之,景色写得阔远而秾丽。它一方面显示了作者胸襟的广阔和对生活及自然的热爱,反过来衬托了离情的可伤,另一方面又使下阕所抒之情显得柔而有骨,深挚而不流于颓靡。 北宋仁宗朝时,此词一出迅即轰传天下,被人广为传唱,并深远的影响到了后代经典作家,譬如元代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长亭送别》中被人称颂不已的“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即由此词点染而成。 与宋之问那首比起来,《灵隐寺》可谓是有名句。而这一首唐人所称的曲子词却是字字珠玑,堪称名篇。名句与名篇,虽是一字之别,但差别却是极大。 沈思思采用的是回环复沓的歌唱方式,只将此词一连唱了两遍后才收拍作结。 相对于诗来说,词本就是更适合于演唱。在这一点上,沈思思先就占了天然的优势。 词好,恰又与沈思思的音质特点珠联璧合,再有她那多年累积下的演唱技艺及大家乐工在配乐上的完美演绎。这一曲歌诗可谓从词到曲到演唱表现,实已是完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就连唐松这早知演唱内容的人都听的如痴如醉,遑论院中其他人? 沈思思收拍作结之后,院落中依旧是寂静无声。此刻能坐在这个院落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以科举出身,跟文字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又怎会评不出这首“曲子词”的好坏? 细细咀嚼,只觉字字珠玑。默默念诵,实是口有余香! 此时再思及宋之问哪一首《灵隐寺》,两相对比之下,当真是高下立判,这真是半点儿都作不了伪的! 适才如意娘唱完《灵隐寺》时,院落中是彩声四起。但当沈思思唱完这首曲子词,场下却是异常的安静。 “真好听”,流云裙少女难得张口说出的话将唐松从迷醉中唤醒过来。 没想到啊,绝美的词能被古人唱的这么美,美到了之音的地步。 如果说唐松对自己的判断还不确定的话,有了流云裙少女这句感叹,他算是彻底放下心来。水晶最大的本事就是直达本质,直指本心。如今她都忍不住开口称赞,那就说明沈思思唱出的这首词确实是到了打动人心的地步。 抬眼环视一下整个院落,见众人多有迷醉的景象,唐松悠悠吐出一口气来。 经此一役,随后再做好趁热打铁的工作,扬名神都当可预期。此后再参加科举……心中思绪到此,唐松的眼神不自知的向北方望去。 北方,距离此地极近的北方,哪里有一片巍峨壮美的建筑群,那里既是武则天执掌天下的所在,也是柳眉如今的栖身之地。 想到柳眉,唐松嘴角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心里有一股暖暖的气团涌动。算起来这小丫头进京也有三四个月了,如今在宫中也不知道怎么样? 按照方公南当日所说,小丫头现在该还是教坊中等级最低的学徒,不说她这学徒了,就是再升一级到“备选”也只是“立部伎”们的后备,要一直稳稳升为立部伎,才有登上华堂为王公显贵们表演的机会。这对喜欢歌舞的小丫头来说是多么残酷啊! 乡贡生名额,一定要拿到! 科举,一定要考上! 这是一个约定! 如果那一天到来,当小丫头在宫城里看到自己的时候,一定会比她离家的那次笑的更灿烂吧! 又一个节目开始,院落中喧闹起来。沈思思今天的表演大获成功,必然要趁此机会多与这些权贵们接触接触,所以一时之间是走不了的。 唐松来此的目的已经达成,便再也不想穿着青衣小帽站在一边看别人美酒佳肴。加之今天挂心着沈思思表演的事情,饭也没怎么吃好,现在确乎是饿了。 揉了揉水晶挽成小厮样式的发髻,唐松爽朗笑道:“肚子还真是饿了,走,哥哥带你上街吃大餐去!” 因是距离极近,唐松两步间便到了宋之问的座头处,心情大好的他一时居然起了点恶作剧的心思。 脚步顿住,唐松在这满座人诧异的目光中向宋之问含笑问道:“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不知宋学士以为沈大娘子适才所歌的那首曲子词如何?”
自打沈思思唱完,宋之问的处境就是如坐针毡,若不是顾忌着起身就走实在显得太没有雅量太损风仪,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骑虎难下的走不能走,白净面皮上却不可避免的微微泛红起来,现在的他正深深的纠结于那根本无法用语言说尽的羞悔。 悔不该认识了这个如意娘啊,悔不该没让如意楼的人打听清楚沈思思今日演唱的具体内容,悔不该刚才把话说的太满…… “至于为沈娘子掌笔之人,我倒是听如意楼的人说过一嘴,据说是个从山南来京的士子,只因以前从不曾听过这人,是以那名字也就没记住……那里是不肯说!实实是没记住,诸位便莫要再逼问了” “不知,又何必知道?” 此时此刻,稍一想起之前说的这些话,宋之问不仅是脸上,整个心都是火辣辣的羞臊。 这一遭实实在在是把脸面都丢尽了,一向春风得意惯了的宋之问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张口与同座的这些人开口说话,该怎么向他们辞行,以后又该怎么与他们见面,更别说谈诗论文了! 总而言之,宋之问现在的心情很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偏偏唐松在这个时候凑上来,还问上了这么一句,却让他情何以堪? 待看清楚唐松青衣小帽的打扮后,宋之问羞恼之下居然连风仪都忘了,再也没有了往日与人说话时的温文,厉声喝道:“你这贱奴好生放肆!” 宋之问如此激烈的反应真心出乎了唐松的预料,退后一步脸上笑意不减的淡淡声道:“啊,这是恼羞成怒了!原来名满天下的宋学士风仪也不过尔尔,受教,受教了!” 说完,唐松拔脚就走,走不两步忽然又转过身来,“虽然宋学士‘何必知道?’但我还是多一句嘴,适才沈大娘子所唱的那首曲子词词牌为《苏幕遮》,是《苏幕遮》,学士可一定要记好了” 虽然无法说出这首词是几百年后的宋人写的,但好歹报出了它原本的词牌名,不至于让这首名词的词牌名也被改掉,虽然这么做很无聊,但总算是聊做一点心理安慰吧。 宋之问白净的面皮上此时已不是微红,而是几乎涨成了紫红,进退失据,真是进退失据呀!若是唐松再说点什么,只怕他当即就能一口血喷出来。 唐松没有再说点什么的打算,眼见这边的举动已引起不少人的注意,望过来的贺客也越来越多,他更没了半点停留的心思。 迈步就走,猛然发现不对。 水晶,就是那个一直随着他的流云裙少女去哪儿了? …………………… PS:求票,求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