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神的故事 （五）
睁开眼。 入眼的是已经看了不知道几百遍的天花板。现在连它到底有多少道花纹、几块瓷砖，大概，早就已经在打发无聊的时候一一地数清楚了吧。 入鼻的是医院中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有些刺鼻。 但是，就个人而言，这带着些许淡淡的酒精清香的味道并不难闻，至少，比那些苦的让人想吐的药水要好很多了。 【这里是...】 这见惯了的惨白色房间、这熟悉的清冷空气、这身临了无数次的静谧氛围。不用起床，即使是闭上眼睛，小司都能猜出自己现在身处何处。 毫无疑问，这里是。 【...医院啊...】 并没有太多惊讶，因为，意识突然模糊，然后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身处医院里，这种事情已经是发生过很多次了。 同时，有些许无奈。因为，即使发生过很多次，自己依旧没有习惯，当然，更没有习惯它的打算... 支起手臂，想要把自己的身子微微上移。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像往常一样，家里人应该已经为她奔波了一宿，筋疲力尽，但是，依然守在她的病床旁边吧。 那么。 这时候，用自己的笑容去宣告自己的平安无事，不正是对他们的付出最有意义的回报吗？不正是身为女儿、身为meimei，自己应尽的人事吗？ 然而，小司突然发现。 无论怎么使劲，平时控制灵活自如的身体，此时却像是一台锈钝许久的机器，吱吱啊啊响了半天，却无法移动分毫... 【...我这是怎么了？】 这个发现，让小司变得有些惊恐。 “小司！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旁边突然传来了声音，然后，一张熟悉面孔出现在了小司的视野里，脸上写满了担心之色。 每次出事，自己醒过来看到的，也许，都是这张脸吧。 不知为何，原本有些惊恐的内心，平静了下来... 带着最棒的笑容。 “早上好，神哥哥。” 。。。。。。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哪儿疼吗？肚子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刚刚神坐在小司的病床旁边打盹，突然，感觉到小司的手指微微的动了一下。睡意立刻消失了，神站起身子，果然，看到已经昏迷了数十个小时的小司睁开了眼睛。 心情激动的神，说话就像连珠炮一样。 “要我去叫老爸老妈过来吗？还是再休息一会儿？” “好了，好了，神哥哥，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我怎么可能回答清楚呢...” 神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 “啊哈哈，看到小司醒过来了，不知不觉就...” “激动过头了啊，每次每次都这样，连司看了都觉得有些害羞了...难道说，神哥哥就是哦卡桑所说的妹控吗？” 神身子一滑，差点从椅子上栽下去。 “老妈都教了你什么东西啊！...话说，小司，你知道妹控是什么意思吗？” 小司歪了歪脑袋，然后，笑了笑。 “不知道~~” “听好了，小司，所谓的‘妹控’就是那些光看到‘meimei’这个字眼肾上腺素就会升高、在夜里面会把meimei的胖次戴到头上的hentai们。” ...其实，你比你老妈还恶劣吧！对一个五岁小女孩，你到底想教他些什么啊！ “神哥哥知道地真详细呢~~” “呃...”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种情况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自作自受，用俩字形容，那就是——活该。 神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其实我想说的是，神哥哥我绝对不是那种hentai，我只是对小司稍微好一点的、时时刻刻防止那些hentai靠近小司的、平时喜欢喝小司聊聊天的‘普通’的大哥罢了。真的哦，绝对没有骗你哦。” 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通常都是被称作——妹控。 “呵呵，神哥哥，司又没有说你是妹控，也不用这么拼命地解释啊。” “咦？” 神看到的是小司得意的笑容。 “你这小妮子，居然拿我开玩笑！” 小司虽然年龄还小，但是，她的特殊情况让她比普通同年龄的孩子懂的东西要多得多，也要懂事很多。 “神哥哥，刚才的表情真是有趣呢~” “不要说了...再说我就要蹲墙角画圈圈了...” 这种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在这对兄妹间时常发生。 因为，小司虚弱的身体，注定了她与室外运动无缘。所以，每次为了逗乐小司，即使心里明白，神也傻傻的甘做被开玩笑的一方。 “对了，哦卡桑、哦多桑呢？” “老爸去找医生了，老妈哭了好长时间，现在正躺在外面的长椅上休息呢...” 一个人的缘故，让全家人都受拖累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呢...” 小司低下了脑袋，刚刚还神采奕奕的眼睛垂下眼皮，浮现出哀伤和歉意。 “傻meimei” 神把手放在了小司的头上，见小司抬起头，眼中满是疑惑，便微微的笑了笑。 “我们怎么可能会觉得小司麻烦呢？既然是个小孩，就要像孩子一样，拼命的、充分的给我们添麻烦啊，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不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吗？天下不会有一个父母，或者哥哥会觉得麻烦的...” 没错，无论是自己，还是老爸老妈，从来没有不耐烦过。 因为。 “...我们是一个家族啊。” 这是小司的出生，以及与小司相处的几年，神对家族的理解。 “父母、兄长，之所以在弟弟meimei之前出生，不就是为了，在她们任性的时候，有足够厚实的肩膀随时能够为她们扛起一切吗？在她们伤心的时候，有足够宽厚的胸膛随时能够供他们哭泣吗？” “...神哥哥” 如果是以往的话，这种话打死神，神也说不出口。但是，不知道为何，神觉得如果今天不说出来的话，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即使是小司，毫无疑问，也会被这些话所感动的... “噗嗤~~” “阿列？” 明明是相当赚眼泪的话，为啥小司反而笑起来了呢？ 神表示莫名其妙啊。 “哈哈哈，神哥哥，在说这些话之前，你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吧，哈哈哈” “我的样子？” 低下头，神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这里一个洞、那里一块黑印。简直就像是被一万个人摸过了，然后又被一万头草泥马踩过一样，没有一处还能勉强保住原有的机能。 打过架，忘记换衣服了... 神脸黑了。 “虽然嘴里说着卡酷伊的话，却是以这副模样的姿态。神哥哥，这可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啊...其实，最给司添麻烦的人是神哥哥你吧。” “啊哈哈...” 不可否认。 貌似，每次打完架，神都是到小司这里处理伤口的。多亏了这一点，小司在她病床的床头柜中时常备有家用急救箱。 “真是的，都跟神哥哥说了多少遍了，以后不要再打架了。每次都这样全身破破烂烂的跑过来，就算是司，也会觉得很困扰的。” 不过，话是这么说，小司的脸上并没有一丝困扰的表情，反而似乎还有一点高兴。 “呵呵，看来神哥哥离开我，完全不行不行呢~~” 伸出手，小司想要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可是。 “阿列？” 她的手从抽屉的把手上滑落了下来。 再次尝试。 “咦？” 失败。 “阿列？” 再次失败。 每次把手掌搭在抽屉的把手上的时候，小司都无法好好的握住把手。而在拉把手的时候，就仿佛无从发力一样，手臂软绵绵的从把手上滑落了下去。 看着连续挑战了数十次的小司，神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了起来... “神哥哥，司...司这是怎么了？” 小司放弃了尝试，脸上取而代之的是焦急，以及一丝恐惧。 神沉默了数秒。 “...没事的，大概，是大半天没吃东西，没有力气了吧...” “...是这样么...” 大概，神和小司两人都没有相信这个解释吧。 。。。。。。 神脱下衣服，静静的处理着身上的伤口。 穿着衣服看不出来，但是脱了衣服之后，看到的却是满身的青红，简直没有一块好rou了。用消毒的酒精棉擦过了以后，全身火辣辣的感觉，让神差点失声叫出来。 就这样，神和小司，沉默了半响。 小司的声音幽幽的响起。 “神哥哥，外面下雪了呢...” 顺着小司的视线，神看向窗外。 果然，洁白的雪花洋洋洒洒的飘荡在空中，房屋上、树梢上已经覆上一层厚厚的雪坯，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上下左右都是一片暗白色。 今年入冬的第一场雪... 从现在的规模来看，一定不会比那一年的雪来得小。 “嗯...” “真大呢...” “是啊...” 好像，在很久以前有过类似的对话。那之后，一个对于自己很重要的人，离开了。 很奇怪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很不舒服，就像是，又要有一个自己珍视的存在就要消失了一样。 “神哥哥，你喜欢雪吗？” “喜欢吧...大概。” 那年的雪，带来的是小司。 所以，神喜欢雪。 “司呢，也很喜欢雪呢。雪~白雪~白的，没有一点点瑕疵。而且，下过雪之后，很快就能到春天了，暖呼呼的感觉daisiki~~” “嗯...” 但是。 今年的雪，是否要再次带走小司呢？ 那样的话，也许，神会变得讨厌起雪来...而且，是一生。 “...不过，大概，明年的春天，司是没有办法坚持到了呢...” “嗯...咦？” 神迅速收回了看向窗外的视线，小司的话让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然而，小司却依然看着窗外，露出了一如往常的笑容。 “怎么可能呢？这次只是普通的病而已，就像以前一样。恩恩，没错，过两天，你能就什么事情也没有，回到家里。我们继续出去跟宫泽兄妹玩游戏、然后，一家人一起过新年...” “神哥哥，不用说了，司的事情，司最清楚了...” 第一次，神发现自己无法把话接下去。 “司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明明给家里带来了那么多麻烦，哦卡桑、哦多桑从来没有觉得不耐烦过，而且，每次都为我奔波地筋疲力尽。” 小司的声音非常平静，仿佛是在叙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神哥哥也是，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神哥哥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没有留给自己，而是给了司。在司生病的时候，还找各种理由过来陪司。” “小司...” 也许，敏锐的司已经感觉到了。 打架。 也是其中一个理由... “呵呵，也许，神哥哥真的是传说中的‘妹控’吧...” “也许吧...” 如果，能够让小司不再这么难受，如果，能够挽救小司的生命，就算全世界的人指着神的鼻子都在骂他妹控，又何妨呢？ “那么，司就是一个‘兄控’了...” “哎？” “其实，司是一个非常怕寂寞的孩子。如果，不是神哥哥常常来陪我的话，司大概早就已经寂寞的死掉了吧...每次神哥哥到司这里来处理伤口，虽然司表面上不高兴，其实，心里因为被神哥哥需要着而高兴呢...” 神沉默了。 他觉得，此时默默地倾听小司的话，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还记得，当年，在后山找迷藏的时候吗...” 那天，小司在找迷藏的途中晕倒在了草丛中，神、暮和瑾找到晚上，才找到草丛中瑟瑟发抖的小司。 神生来第一次吃了一顿竹笋炒rou（就是笤帚打屁股）... “还记得，那天，神哥哥带司认识宫泽兄妹吗...” 那时候，神的名声刚刚鹊起，刚刚三岁的宫泽和人每天拖着一条鼻涕，满眼星星的跟着神到处打架。 “还记得...” ... 把从小到大的事情，小司一一的点数了出来。 不知道说了多久，神只是静静地听，不知不觉也沉入了回忆之中。甚至连小司停止了叙述，神都不知道。 “神哥哥，天已经黑了吗...” “嗯？” 从回忆中脱出，神看了看窗外。虽然外面风雪呼啸着，但是并不是很黑暗，而且，病房中的灯还亮着。 那么，也就是说... “司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啊，打了一个小盹，居然就已经到晚上了呢...” 小司虽然睁着眼睛，但是，已经没有了神采。就像是画上去漂亮的眼珠，不过，缺乏生气的瞳孔大概已经无法把光线传达给小司的大脑了吧... 神意识到。 离别，已经逼近了。 “是啊，没想到只是聊了一会儿，就到夜里了呢...” 纵然神的声音如此平静。 小司却无法看到，此时，神的面容是多么扭曲。 “是不是到睡觉的时间了？” “...不要睡，神哥哥我还想和小司再聊会儿天呢...” 小司的嘴角挂起了微笑。 “呵呵，神哥哥真是任性呢。不过，司累了，想睡觉了呢。但是呢，就这样把神哥哥晾在一边扇子睡觉，卡密sama一定会让坏孩子的司做恶梦的...” “那么，就...” “所以...” 手掌中的触觉，让神的声音戛然而止。神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小司的手指，然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小司的手指，纤细，玉般的洁白剔透。 缓缓地，笨拙的。 但是，确确实实的在神的掌心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小的圆。 “...这是？” “不做噩梦的魔法哦~~” 当年只是想要转移话题随便说说的东西，没想到小司竟然牢牢地记住了... 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神的眼前渐渐模糊了。 一滴眼泪落在了洁白的床单上。 画圆的速度越来越慢，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小司终于在神的手掌中画完了三个圆圈。 “神哥哥，能拜托你做最后一步吗？如果不做完的话，魔法就没有效果了呢。” “...嗯” 神轻轻的把掌心覆在小司的脑袋上。 冰冷。 “呵呵，那么，明天见了，神哥哥...” “...嗯” 神死死地咬着嘴唇。 第二滴眼泪落在了床单上... “...谢谢你们，还有...” 声音微若蚊蚋，但是，清清楚楚传到了神的耳中。 “...司最喜欢你们了...” 小司闭上了眼睛，永远。 两滴眼泪沿着眼角，顺着小司的脸颊，落在了枕头之上。 “小司...” 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吗... 是小司想要的结果吗？ 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面抽空了一样，神不断地呼唤着小司的名字。 “小司...小司，小司，小司！” 不是，当然不是啦！ 没有人会期望是这样的结局的！ “小司！！！！！！” 三滴、四滴、五滴，无数滴眼泪，把床单打湿了一片。 撕心裂肺的哭号淹没在狂暴的风雪之中。除了鸣夜一家，又有谁知道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名为“鸣夜司”的女孩呢。 就算知道了，又有谁会在意呢... 那天，神知道了。 人生，有聚有散，聚得欢天喜地、散地撕心裂肺，那也是家族。 那一年。 神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