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话 要钱
润州城虽无法和桐安相比,却也是一处十分繁华之地,平素里街上便是熙来攘往的,一进腊月,那种热闹,更非寻常可比,简直每天都是集市。//78小说网无弹窗更新快//为了采办年货,周围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仿佛都一股脑地挤进了城里,道路两旁卖各式各样食品杂货和炮仗的小贩挤得满满当当,吆喝声不绝于耳,从清晨一直喧哗到下晌方休。 姚织锦在珍味楼忙活了一个中午,在内堂小憩片刻后走出来,但见大堂中央放了两个硕大的布口袋,汤文瑞嘴里叼着一杆毛笔,正与前来送货的贩算账。一打眼瞧见她走进来,便神秘地一笑,冲她招了招手,道:“姚姑娘,你来得正好,快来瞅瞅这东西我买的咋样?” 姚织锦从布口袋里捞出来一把野菌,凑到鼻尖一闻,直觉干香沁脾,便点头笑道:“唔,着实不错。汤掌柜,这些菌是准备拿来分发给大家做年货的?” “可不是?”汤文瑞也笑呵呵地道,“这两天咱润州城来了不少外地的商贩,手里有不少好货,价钱也实在,我上午出去转了一圈,见这野菌是难得的,便多买了些,咱店里留一点,其余的都分给大家,等过两日我再去咱城里的好点心铺买些糕点,再置办几坛好酒,咱珍味楼忙活了小半年,让大家拿着这些个东西,也踏踏实实过个富余节日。” “使得。”姚织锦点点头,“咱们之前做了好些仙酱和梅卤,到时候也分一点给大家,让他们拿回去给家里人也尝尝鲜。” 旁边的小贩闻言插嘴道:“老板,你可真是个厚道人啊。对店里的伙计没的说!” “不是我夸口,这珍味楼里上上下下,从汤掌柜算起,都是个顶个的好帮手,干起活儿来都实诚。既如此,我也得拿出点诚意来。否则万一惹恼了他们。撇下我不理,我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伙计?”姚织锦半开玩笑地说着,一边回头看了汤文瑞一眼。 送走了那小贩,她走到柜台前。轻声道:“眼看要过年了,那边儿的钱银可都准备好了?” 所谓的“那边儿”,指的自瑞踌躇了一下:“上个月的分利我已经备好了。只是……姚姑娘你看要不要再多加一点,这大过年的……” “我也正是想跟你商量这事儿。”姚织锦咬了咬嘴唇道,“姚家打从老太爷那辈儿起。每到过年,都是大cao大办,怎么铺张便怎么来。我当时不懂也从未放在心上,如今自己挣钱,知道每一文都得来不易,每每想起过去的情状,只觉得心疼。我知道那边现在恐怕手紧得很。过年若太凄凉了,也实在不像样。要不这么着。等那边派人来取银的时候,你多给添上二十两,说明了是格外多给的过年钱,也别让他们养成习惯了,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二十两在他们看来或许不值一提,好歹算是个心意吧。” “行,我到时候一准儿给添上。”汤文瑞应承下来,“姚姑娘,要我说,这些钱可不算少了,咱寻常老百姓家里,二三两银,就能一家大小乐乐呵呵过个好年啦!” 姚织锦笑了一下,垂下眼睛没有答言,转身去了厨房。 傍晚,关大强照常来了珍味楼,姚织锦收拾了一下正待随他回城南,罗阿保从后院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老板,你这是要走?稍等一下行不?后门闯进一个女人,刚扑进来就哭天抢地的,问她话她也不说,满嘴只嚷着要见你,要不……你赶紧去瞧瞧吧!” 姚织锦一听这话,眉头立时皱了起来。珍味楼的后门通向一条冗长的小巷,离姚家大宅很近,平日里除了自家伙计和送新鲜rou菜上门的小贩,甚少有人出入。这女人……该不是从姚家来的吧? 她来不及细想,赶忙让关大强先等她一会儿,自己跟着罗阿保走到后院,就见院中央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黛紫色的半旧锦袄,立在墙根边上耷拉着脑袋暗自垂泪。 “舒姨娘?!”她一个没忍住,叫出声来。 来人正是姚家大老爷姚江烈的妾室海棠。姚江烈与施氏成亲十几年,只得姚志宣一个儿,此后便再无所出。几年前,姚江烈忽生了要壮大嗣的心,便托人从乡下将这海棠买了回来收进房中。然而没过多久,姚家连番出事,姚江烈忙得什么也不顾上,这海棠备受冷落,每日价在宅里四处闲晃,惯爱敞着一张大嘴胡说闲话,惹得上上下下对其神憎鬼厌,她却还浑然不知一般,施氏看不上她,也懒怠多管,干脆听之任之。别说姚织锦,就连姚志宣和姚织月几个小的,见到她也都往往是绕路而行。 见到姚织锦来了,那舒姨娘立即像见到救星似的扑了上来,一把拽住她的袖,喉咙里倒抽一口气,呜呜咽咽道:“二姑娘,二姑娘你帮帮忙,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呀!” 姚织锦被她拽了个趔趄,见她身旁一个跟着的丫头小厮都没有,又朝她身上的衣裳望了望,心中便大概明白了她的来意。半年前姚江烈一病不起,前儿又被陈氏气了个倒仰,那副身骨眼看着是不中用了,生活百事全需要人从旁照顾,连话都说不利索,如今他们那一房,里里外外都是施氏说了算,想必这舒姨娘的日,不会太好过。 她虽对舒姨娘向来不喜,表面上却还得敷衍着,赶紧一把扶住她站稳了身,唇边带着一点笑意道:“许久不见,姨娘可好吗?自我从桐安回来,与姨娘尚不得见面,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走走?” 说着,又转头佯作发怒地对罗阿保斥道:“我平常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扔到脚后跟儿了?来者是客,舒姨娘难得来一趟。你也不看个座儿,连杯茶也不倒,这成何体统?” “哎哎,我这就去。”罗阿保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屋,舒姨娘抬起头向姚织锦脸上张了张。见她和颜悦色的。心里便是一喜,脸上的忧闷之色愈加明显,带着哭音道:“我今儿贸贸然上门来,已是叨扰了。怎好再叫二姑娘你费事?你这珍味楼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强,老爷若知道,心中恐怕也十分欣慰。只可惜,他现在那副样,我在旁瞅着。实在是说不出的难受。” 姚织锦顺手拖过来一张长凳,拉着她坐下了,抿唇一笑,道:“姨娘是个有心人,大伯如今虽口不能言,身体虚弱些,但你对他的心意。他一定是明白的。” 她心知舒姨娘今天这趟来到必有所求,也就没打算主动发问。只闲闲应付了一句,便不再出声。 “二姑娘,我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跟你妄称一家人,但好歹咱们也在一所宅里住了好些年,朝夕相见的,总也有些感情。”见她不问自己的来意,舒姨娘便有些焦急,横了横心,弱伶伶地道,“当着你,我也就不说那些见外的话了。大太太不喜欢我,这你也是知道的,自从老爷得了病,没空理会家中事务,她就更加看不上我,每日里总要找些由头来寻我的晦气。我名儿上是姚家大老爷的妾室,如今却连个丫头也不如,每日三餐,总得等大家都吃完了才能轮到我,送到面前的都是些残羹冷炙,难以下咽,大冬天的,屋里连个火盆也没有。说出来不怕你笑话,现如今,我就是那砧板上的rou,就算被砍上两刀,也无处伸冤哪!” 她一面哭诉,一面从袖笼里掏出手帕来擦眼睛。 姚织锦冷冷笑了一下。打从她记事以来,冯姨娘每天过的都是这样的日,舒姨娘再不济,好歹身康健,她娘却一病多年,那时候,又有谁管过她的死活了? 她淡淡地道:“我是小辈,和大太太的关系又不过尔尔,姨娘若是指望我帮你在大太太面前说上两句话,恐怕是难了些。” 舒姨娘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一脸平静看不出喜怒,心里就有些七上八下的,索性大放悲声:“二姑娘,我不是那起不知理的人哪,姚家今非昔比,我是明白的,大太太忙里忙外,还要拨出空儿来照顾老爷,我哪敢再拿这些小事去麻烦她?我生怕惹怒了她,每日里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可是……就这样,大太太仍旧看我不顺眼,她要赶了我走哇!” 姚织锦惊了一惊,她原以为舒姨娘今天上门不过是来讨要点银,心里打算着如果不太过分,给她几两也未为不可。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施氏居然趁着姚江烈生病,干脆要将舒姨娘赶出去! 舒姨娘泣不成声地接着道:“太太说,当初老爷纳我,就是为了多给姚家生下一男半女,让家里热闹些。这么多年,我一直无所出,老爷又病重,我留在宅里,也是没用的了,不如趁着年轻,另觅一个老实可靠的人过日。二姑娘,我是个乡下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老爷纳我为妾的时候,给了我爹二三十两银,早就花得精光,眼下依旧是家徒四壁,倘若我回去,家中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根本过不下去,这是要揽住全家人一块儿死啊!”
“姨娘的意思,是想让我帮你在大太太面前求情,令她答允你留在姚家?”姚织锦挑了挑眉毛问道。 舒姨娘愣怔了一下。她并不愿意留在姚家,当年做了姚江烈的妾,一来为了那些银,二来,也是贪图他家大业大,能过上富裕的生活。现在姚江烈一病不起,活不了多少时候了,她一颗心早就活泛起来,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离开。可是…… 她咬了咬嘴唇,泪眼朦胧:“太太开了口,我是不敢违拗的,只是,她也忒狠心了点。她说,我进姚家时身无长物,房中的一应物件、身上的衫还有头上的钗环,都是老爷所买,眼下我要走,这些东西却不能随身带着,都得留下。二姑娘啊,这不是生生要逼死我吗?我跪在大太太面前求她可怜可怜我,她却说,家中现在也十分紧紧巴巴,吃穿用度全得倚靠每月从珍味楼分得的钱,不得不精打细算些。我左思右想,如今这世上能帮我的,也只有二姑娘你一个人了,还请二姑娘你看在咱们过去的情分,多多少少帮我一点儿,我只求饿不死,再不敢多要别的什么了!” “原来姨娘是想要钱,这话直说就好,何必吞吞吐吐?”姚织锦心里早有准备,便丝毫也不觉得讶异,“姨娘说得没错,咱们在一片屋檐下住了那么久,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看着你喝风。姨娘说个数吧,只要我能拿得出来,肯定没二话。” 姚织锦自己的亲娘也是个姨娘,她很明白,一朝为妾室,便永远都陷入了身不由己的境地。舒姨娘虽然讨厌,终究没做下什么大jian大恶之事,若真个需要帮忙,她倒愿意伸手拉一把。 舒姨娘闻听此言,顿时忘形起来,脸上立刻像开了花儿似的,抬手胡乱一抹眼泪,道:“二姑娘,我就知道你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你吃了那么些苦,换做我,早就跟姚家撇的一干二净!你不只既往不咎,还处处拉拔着,嫁了人也时常为家里cao心,我常说,像你这样长得好看又心善的姑娘上哪找去,咱家二老爷当初卖了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造孽啊!你……” 姚织锦皱了皱眉。这女人就是这点烦人,兴致一上来,嘴巴就没个把风的,什么话都敢往外倒,丝毫不理人家愿不愿意听。她这样,要能讨得施氏的好,那才真叫奇了! “这些话舒姨娘就不必再提了。”她打断了舒姨娘的话,“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赶紧回家去,姨娘说个数吧。” “这……”舒姨娘在心里合计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二……二百两,成吗?” “什么?”姚织锦饶是再冷静淡定,这时候也忍不住跳了起来。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什么叫狮大开口了,二百两,知道的说这是一个被赶出家门姨娘的遣散费,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给哪个大富之家的小姐下的聘礼哪! “咋了,我在姚家呆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花无百日红,我把自己最好的时候都留在了姚家,难道连二百两银都不值?”舒姨娘睁大了眼睛,仿佛姚织锦的反应在她看来是不可理解的。 “砰!”这时候,从身后飞过来一物,正正砸在舒姨娘身上,姚织锦定睛一看,那却是一个钱袋,瞧起来有些眼熟。 “二十两,再多便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