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无眠（一）

    夜渐渐的深了，然而已经躺下准备歇息多时的朱佑樘却翻来覆去的，睡意全无。刚才晚宴时发生的一幕一直在他眼前闪现。他的脑海里，一会闪过皇祖母愤怒的表情，一会闪过万贞儿得意了然的神情，一会闪过弟弟质问自己的话语，一会闪现张君若俏皮的脸庞，弄得他十分的不安生。到最后，实在睡不着的他索性坐起身来。

    刚刚的事，虽说事出突然，但其实朱佑樘并不是一时的头昏脑热才作决定的，虽然那也不是经过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知道此刻所有的人都觉得看不明白他了。所有人都觉得不能了解，为什么他会一刹那间的改变对万贞儿的态度，接受她的‘好意’。所有人都在怀疑，莫不是将来他就成万贞儿一党了......

    不！只有他心里面很清楚，他对万贞儿的厌恶与痛恨并没有半分的减少过！

    万贞儿是如何害他过了整整六年不见天日的日子的他记得。万贞儿如何害死他母亲的画面他印象深刻，永生难忘！万贞儿如何想方设法的要除掉他，若不是祖母护着他自己早就命丧黄泉的事他也一直没忘。还有虽已长成，虽贵为太子，但由于万贞儿的存在而在宫里处处受制，寸步难行，在朝堂倍受打击，无法展露头角显示才能的遗憾，他也记忆犹新！

    可是，万贞儿是万贞儿，别人是别人，没必要将所有与她亲近的人混为一谈吧？他也不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原本一直根深蒂固的万贞儿的党羽与其一样可恶的想法被动摇了。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就是这样想的，他也没有办法！

    从他六岁那年回宫开始，他就不断的接触到后宫争宠的故事，不断领教万贞儿的偏激手段。他曾以为自己不可能会对任何女人动心——女人，除了他那多年来始终荣辱不惊的笑看着世间的风云的母亲之外，那些即使在宫外的时候还是善良的女人，一旦进到这后宫里之后，她们就都变成了蝎子！

    所以，他倔强的认为，这世上除了他母亲以外，再没有女人值得他去守护或动心！

    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接触到了一个叫作张君若的女子，他才……虽然，他明白，那还不是爱。那只份是淡淡的喜欢和欣赏，那只是单纯的想要保留那可贵的特质的感觉......

    她不算绝色，在他所见过的女人里最多是中上的姿色。那，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感觉呢？

    是当她奋不顾身的跳下水解救仁和的时候？是当她因为自己的那句绝不放弃而不在犹豫的握紧自己的手的时候？是她说出那句：“最错生在帝王家。”的时候？还是她已经离开却又突然跑回来的说的那番要自己欠她人情的话？

    好像，这些都只是起因，不是结果吧？

    最初的时候，他是觉得她很有意思，很特别。在得知她真的做到让万贞儿开口向父亲求情而使meimei不需要远嫁的消息时，他也确实很惊讶，有点看不透这个女人。只为了让自己欠她一份人情就这样的大费周章，怎能不让人费解？

    可，只到这份上而已，他只是提醒了自己要记得确实欠了她一份人情，日后找机会还她便是。她并没到能让他想要深入的接触她的程度。毕竟她是万贞儿的人！

    直到……又一次的偶然。

    那天中午用过午膳之后，他一时兴起的跑到御花园散步。大中午的，以他对那些虚荣的只记得好好保养自己皮肤的女人的了解，他自信的认为自己是不可能在那个时间里遇到什么人的。所以，当张君若那不算绝色却叫人过目难忘的容颜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着实大吃一惊。

    不过，只他发现了她，她并没有注意到他。他赶紧躲到了一旁的假山后，只因他发现了让他更为吃惊的人——万贞儿！

    卸下了平日里伪装的万贞儿显得格外的，真实！他从来不知道，应该说他从来没想过，万贞儿那个女人，可以笑得那么单纯不设防。她和张君若一起，旁若无人的打打闹闹，象个孩子似的。她们站在一起，仿佛宫外最普通的一对姐妹或者说，母女……这一切的美好使得万贞儿好似换了个人似的！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张君若？他疑惑的想着，遂将目光又转向了与万贞儿一起的张君若，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值得万贞儿珍惜和改变的地方——自从张君若出现了之后，万贞儿就明显收敛了许多，和善了许多，不再那么心狠手辣了。

    那天看向张君若的那一瞬间，他惊呆了。不同于雨天里见到的狼狈却坚强的她，他觉得那天的她使自己好象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一般：安逸满足却不自觉透露着淡淡哀伤的神情，清澈得如同山泉水一般的眼眸，笑起来就象个孩童一样纯洁的神态，还有犹如银铃一般的甜美声音……样貌或许完全是两马事，但张君若用她自己独特的方式向世人宣告，她并没有被万恶的皇宫所污染的味道，却一如他母亲。

    那一刻，他被震撼了。他忽然有些明白万贞儿看似反常的举动了，他觉得，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想不改变想不开心自然的笑，想不好好的守护珍惜，都难……

    此后他一发不可收拾。

    他总会有意无意的去观察她，了解她，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他发现，原来只要不带任何偏见的去看她，都会对她不自觉的欣赏起来。她是那么的美好，美好到与这皇宫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她很聪明也很善良，她从不因万贞儿的宠爱庇护就恃宠而娇，从来都没有。她总是待人礼貌，对人谦和。她不矫揉造作，不假惺惺的装温柔，那感觉很好很自然。

    她是唯一一个让他不自觉的相信如他母亲一般的，没有被皇宫的邪恶所侵害了的女人……

    因此，他想保护她，不带任何zhan有的保护。

    他只希望可以永远见到她那纯洁的笑容，无忧的欢快。他只希望他可以守护住她纯真特质。他下定决心定要在万贞儿不再保护她的时候继续保护她，不因欠她一份情的缘故，这是他自愿的……他亲眼看着他的母亲被可恶的皇宫弄得凋零了去，亲眼看着母亲渐渐黯淡下去的眸子。他发誓，他绝不允许再有第二回这样的事情在自己面前发生了！

    是以今日在殿上，当弟弟提出要娶她的请求时，他才会那么难受。在万贞儿问出本该使他难以回答的难题时，他才会答出那惊人的“对”字！

    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这么做，她要么成为弟弟的王妃，要么会在祖母的打击下渐渐的变得不在单纯……这是他不允许的不能容忍的！

    好吧，既然没得选择，既然想要守护她，既然注定有今夜的一幕幕，那就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吧！

          

    这样的一个夜晚，注定无眠的远不只是朱佑樘一人。永和宫内万贞儿的房间灯火到了深夜也依然通明着。除夕之夜，本该贞儿前往乾清宫陪伴成化皇帝，却为了张君若硬生生的推辞掉了。

    大概是受不了沉默的气氛了，这样的气氛也确实太诡异了。万贞儿终于憋不住了的开口道：“君若？”

    张君若似是才刚回过神，听得贞儿叫她，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还是你先憋不住了，还以为你在宫里那么久了，比我能忍呢！”

    “唉。”贞儿闻言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在怪我，你想发脾气想骂什么的尽管来。别憋着，你难受，我也难受！”

    君若听她这样说，渐渐的收起了笑容，“我没打算骂你，我知道你做什么都有你自己的理由。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其实你一直都知道的……”君若说着看向窗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历史上朱佑樘的张皇后，该就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