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话 她没有脚
韩北问走后,我没有立刻回房间。 金大姐过于殷勤的嘘寒问暖令我浑身不自在,柜台后头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头,更是让我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院子里太阳虽然灼热刺眼但却敞亮坦然,多么阴鸷险恶的东西在阳光下都无所遁形。在这里,我觉得安全。 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好觉,又淋了雨,这时候,不免有些头重脚轻,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竟然就这样坐在椅子里盹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我好像穿过了一条长长的时光隧道,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暑假里,趁爸妈上班的功夫,我从家里溜了出来,拆掉头上的马尾辫,披着一头乱发还以为自己很漂亮,挤公交车汗流浃背地跑去乐平的公司。 这是他大学毕业后开始工作的第一年,我从mama嘴里听说,公司里有个姑娘对他颇有好感,于是便坐不住了。 乐平不在办公室里,我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从后楼梯传来。 透过门缝,我看见他夹着一根香烟站在楼梯口,一个穿着紧身套装、身材凹凸有致的年轻女人,正神色狎昵地站在他身边说些什么。 那支香烟以极其好看的姿态夹在他指间,像是正在被宠爱。 我心里有气,当下便使劲推开门闯了进去。 听见身后的动静,乐平回过头,一脸讶异地望着我,“小双喜?你怎么跑来了?”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擦拭我汗湿的额角,“天气这么热,瞧你弄得这一脑门子汗。” 我斜睨那女人一眼,自顾自撅嘴冲他嚷道:“你管我为什么来?我要喝可乐!” 他轻声软语地答:“好好好,给你买!不过你得等一下,先去附近逛逛好吗?一会儿下班我带你一起回家,路上给你买。” 不待我开口,那女人大声嚷了起来:“哎,怎么这样?刚才明明说今晚要陪我吃饭看电影的啊!” “我可没答应你。”乐平淡淡地道。 “就是!”我十分狗腿地接嘴道,“乐平是我的,下班当然要回家陪我,你是哪根葱哪根蒜?” 女人嗤笑一声,满脸不屑地对我道:“你的?小meimei,你发育了吗?小小年纪,居然都学会吃醋啦?”说着她转向乐平,娇媚地笑道,“哎哟,你的魅力可真大,连小孩子都被你吸引呢!” 乐平一脸平静地握住我的手,语气平缓得好像再说别人的事:“我就是喜欢小孩子。” “你!”女人的脸迅速变得又青又白,咬着嘴唇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变态!”然后,一甩手踩着高跟鞋愤然而去。 乐平转头看向我,促狭地道:“什么时候我变成你的了?” 我一仰头:“我说是就是,你有疑问啊?那个女人有什么好,我青春活泼又可爱,而且,你想做什么我都奉陪哦!” 他笑得更厉害了,弯着腰道:“哦,举例来说说看?” 我毫无羞耻之心,得意洋洋地道:“喏,牵手啊,抱抱亲亲啊,陪睡啊……我的功能包罗万象,应有尽有,你……” 他突然低下头来,贴住了我的嘴唇,舌尖细细描绘我的每一颗牙齿,身上清冽的气息一阵阵钻进我的鼻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直起身子来,看着我的眼睛坏笑道:“现在呢,我们暂时玩亲亲就够了。至于其他的……其他的事,等你再长大一点再说吧。” 我任是脸皮再厚,这时候也觉得有点难为情,强作镇定地一挺胸,道:“我……我哪里不够大?!” 那一刻,我觉得一切尘埃落定,可我不知道,原来,这不是最后的结局——同学们,早恋害死人啊! “双喜,唐双喜?”有人在耳朵边上轻轻叫我的名字。 我缓慢地睁开眼,就看见苏彦棋的脸在我面前无限放大。 “你大爷的,想吓死我啊!”我被他唬了一大跳,顿时蹦了起来,“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我有嘴,还不知道问吗?”他无奈地摇摇头,像是在鄙视我的智商,“我打听过了,绿云村只有一家旅馆,你不住在这儿,还能在什么地方?我说,你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啊,声音听上去那么沙哑,而且连眼睫毛都是湿的……” 我叉着腰凶巴巴地冲他吼:“要你婆婆mama,反正就算是死,我也得回了自己家才咽气呢,你着什么急?” 苏彦棋皱了皱眉头:“你吃了枪子儿了?我没招惹你吧,干嘛这么火爆?” 他还好意思问为什么?老娘正做着梦,流连在美好的回忆中,生生就被你打断了啊混蛋! 我懒得跟他计较,往院子门外张望了一下,随口问道:“你车子就停在外面吗?咱们赶紧收拾东西走吧,这破地方,老娘一分钟都不想多呆了!” 他点点头,跟在我身后一起走进绿云旅社。我不敢再看那老头的脸,只不冷不热地跟金大姐打了声招呼,说即刻就要离开,然后便转身跑上楼。 ----------------------------------------------------------------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变天了。 灰色的乌云从远处飘过来,一点一点遮住了太阳的脸,刚才还一片亮堂的世界,霎时就昏暗了下来。 因为我生了病,苏彦棋执意不让我自己动手收拾行李,他坐在床边,将我那些昨夜被雨打湿的衣物取出来,抖搂了两下,重新叠好塞进去。 我斜靠在窗台上抽烟,看着那片阴云密布的天,心里有一些发沉。 一天一夜了,时桐连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他说,胡沁薇是最近才来到这村子里的,那么,那个关于绿云村的诅咒,就肯定不会牵连到她身上。既然这样,昨天夜里村中空无一人,时桐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她才对,难道真遇上危险了?拜托,他可是堂堂勾魂使啊! 苏彦棋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想什么哪你,眼睛都失焦了!喂,你的行李我收拾好了,你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如果没问题,咱们就走吧?” 我答应了一声,转着圈朝室内望了望,转身就往门口走。 可是,当我用手握住门把用力一拉时才发现,这扇门,竟然纹丝不动!与此同时,一道阴风从窗外掠进来,“砰”地一声巨响,两扇玻璃窗狠狠撞在一起,紧紧关上了。 楼下,那个老头又开始发出那种凄惨悲绝的嚎哭声。 我脑袋里的神经一下子断了,昨天晚上那种灭顶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当下便什么也顾不得,用手使劲拍打着门板,大声叫道:“金大姐,金大姐你快来看看,这门是怎么回事啊?” 苏彦棋没有经历过昨夜的事,显然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此刻的他,与其说害怕,倒不如说是迷茫,只管怔怔地看着我。而我只能保持握着门把手的姿势,一动也不敢乱动。 老头的哭叫声像鬼魅一样在这幢小楼里飞舞盘旋,令我的脑袋疼得愈加厉害。走廊里始终没有传来金大姐的脚步声,然而几分钟后,她的声音,却直接在门外响了起来。 “咋个了姑娘,被反锁在屋里了?”她喉中像是藏着憋不住的笑意。
我顾不上去思索其中的怪异之处,急吼吼地道:“是啊,刚才进门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就是死活打不开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啊!” 金大姐隔着门板絮絮叨叨地道:“不着急嗷,我这房子的门锁好多年不换,有时候就是会突然来这么一下子,我都遇到过好几回了,不碍事的。我带了钥匙上来,这就给你打开,啊?” 紧接着,门锁转动了两下,我稍稍朝后退了退,金大姐一下推开门,走了进来。 天色越发阴暗了,明明不过是午后,看上去却如同黄昏已经来临。 屋子里没有开灯,金大姐站在门口一片暗色中,低垂着头,面庞笼在阴影之内,手里不知道端着什么。 我心里的不祥感越来越浓重,和苏彦棋对视了一眼,快速说了句“麻烦你了”,就想闪身从她旁边窜出去,却被她一把拉住了袖子。 “姑娘——”她将嗓音压得很低,缓缓道,“你还没付房钱呢。” 我勉强笑了一笑:“啊……真的,看我这记性!对不住啊金大姐,我现在挺赶时间的。一天六十是吗?要不,我把钱留在楼下柜台吧,这两天蒙您照顾,我真心感激,我付你两百块,就不用找了,你觉得……” 我话还没说完,金大姐突然转过脸来,幽幽地道:“可是,韩大夫还让我替你熬中药哒!这天说变就变,弄不好又是一场大雨,你还生着病,这时候赶回去,怕是路上有危险哪!” “这位大姐,没关系的,我开了车来,一定会保护双喜周全,你不必担心。”苏彦棋将我拉到旁边,彬彬有礼地笑着道。 金大姐蓦然抬起头来,嘴唇抽动,阴阴地笑了一下,一抬腿,将房门踹上了。 “你们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住,那么……你们就把这个喝了吧。”她说着,把手里的两只碗递到我们二人面前。 她这个样子,实在太不寻常了!这两天里,她对我一直亲切和蔼笑容可掬,让人抓不到任何的把柄。可现在,她的语气,为何变得如此吊诡? 那两个白瓷小碗里,盛着大半碗黑褐色的液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我喉咙里哽了一下,正要发问,金大姐却像猜透我的心思似的,率先发话了。 “姑娘,你在我这绿云旅社住了两天,怎能连我这里的招牌药膳汤都没尝过就走?来,快趁热喝了,你会喜欢的。”她边说边笑,全身跟着震动,碗里的汤水都洒了出来。 我紧紧盯着她,由上到下将她重新打量了一番。 我是阴阳眼,可以看到鬼魂在人世间游荡。“他们”形态各异,但倘若死态安详,即使是做了鬼,面貌与生人也没有任何不同。这一点我很清楚,可那并不意味着,我已经蠢到分不清对面这个女人是人是鬼的地步。 她身上没有一丁点鬼魂的阴寒之息,眉毛、眼睛、鼻子……甚至微笑时嘴角裂开的弧度,都与之前毫无二致。 她的确就是昨天的那个金大姐啊! 我收回目光,低头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摆脱此时的困境,突然,我意识到了什么,僵住了。 我慢慢地再次转过头去。 这个女人,她没有脚…… 我看得一清二楚,她穿的那条蓝布裤子,就像是挂在衣架上,空荡荡地飘着,下面什么也没有。 金大姐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一边原地蹦跳着,一边用灼灼发光的双眼瞪视着我,欢快地嚷道:“哇哈,这次,你看清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