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祁门绝道
离开庾城岭道,沿余水而下,则是南康、赣邑、雩都、庐陵、临川诸城。南康、赣邑、雩都处于怀玉山与荆山之间的河谷之中。过去十年间,霍氏的军队从未能深入到临川城以南的地区,南康、赣邑等地一直是荆南的腹地,兵甲不盛、城池不修。 早在溧水河谷时期,怀玉山寨的归附,就使得越郡与荆郡的南部界山——怀玉山控制在江宁手中。 元矗率领兵挺入荆北,远在清江的即墨明昔就奉命集结卫戍军,将屯戍溧水河谷的一万余兵力调过清江,做出穿越怀玉山的准备,清江东部地区的卫戍军也有条不紊的开赴凤陵、宣城、溧水等地。 怀玉山间的孔道崎岖坎坷,不利大军通行,怀玉山西坡地形的险峻,更甚于怀玉山,百丈之山不计其数,山与山间,都是深谷绝壑。小道倚绝壁而开,百人相守,千军万马皆不得过。但是大量苗人在大余地区的聚集,使得南康、赣邑、雩都等荆南腹地的局势陡然紧张起来。 十年荆郡战争,面对霍氏的强大攻势,兵力集到庐陵、新淦、南城等荆中地区,与霍氏侵荆大军对抗,松散的荆南势力逐渐聚集成一个整体,但是远远没到袁隆义只手遮天的地步。 在袁隆义的默许下,元矗领兵从庐陵、新淦等地借道,悄无声息的迂回到荆山西麓,占据荆山北段的险峻地形,将宿卫军困在彭泽府内。 袁隆义的默许比元矗兴兵荆北更让荆南世家大为震惊,更使得与江宁相邻的临川府世家极为惶恐。 袁隆义一人的举措,牵动整个荆南势力倒向南平的怀抱。南平此次兴兵,未用公良友琴为帅,也未用许伯当为帅,目光敏锐的人不难发现,元矗并不能代表整个南平,事实上袁隆义推动荆南投向南平的弱势派系。 这种灾难性的选择,使得荆南内部人心涣散、惶惶不安。 袁隆义将荆南在荆郡中部的数万大军牢牢控制在手中,然而也仅限于此,对于荆南腹地的控制远远不够。 袁隆义心里极为清楚,荆南没有直接参战,江宁不会针对荆南用兵,江宁在清江、大余的异动,不过是为了分散荆南的兵力。 但是为防南康、赣邑、雩都等地的世家在江宁强大的兵势威压下做出别的选择,袁隆义只得将忠于自己的两万兵马调到南线布防,监视当地世家,加强对上述地区的控制,南康、赣邑、雩都等荆东南的山地城池,驻守兵力总数达到空前的四万有余。 如此一来,荆南留在荆郡中部的兵力就无法完全对宿卫军的封锁。 荆山祁门。 杨尚摘下佩刀,拄地而立。 只容并马而过的山道开在绝壁间,一侧是百尺深的险壑,深壑里云气蒸腾,苍青古松横生绝壁之上,虬枝苍劲。 杨尚无暇领略山中美景,前面就是祁门了。 月前,班昭邻率领数千宿卫军穿越荆山,于祁门谷地遇伏,宿卫军仓促退出祁门,班照邻亲率近卫殿后,身被六箭,左右近卫伤亡殆尽。 徐汝愚在白石时就下令,凤陵行营务必夺取一条荆山孔道,以便西窥彭泽,吸引南平在彭泽的兵力,以缓解被困宿卫军的压力。 祁门,南接婺源、西接新昌,是彭泽中部的门户之地。源出婺源的安乐江与源出新昌的昌江会于彭蠡湖东畔的重镇饶州城。 让江宁兵马攻占祁门,元矗还想牢牢占据荆北,必需在婺源、新昌两路都屯戍重兵才行。 祁门位于荆山之中,无论从历阳的泾邑,还是彭泽的婺源、新昌,进入祁门都要穿山越岭,十分艰难。班照邻在祁门的溃败,使得江宁与南平在荆山之中的攻守,落了劣势,江宁要重新夺回祁门,将付出极大的代价。 班照邻中箭部位不雅,且箭上涂毒,创部糜烂,敷了十余天的药,才见好转,不良于行,也不便骑乘,只是斜趴在马背上,姿势十分难看。 祁门溃败,班照邻残部驻在泾邑休整。魏禺签发军令,除去班照邻宿卫校尉之职,羁留骁卫军中待命,在泾邑休整的宿卫军残部暂归冯远程节制。 祁门不下,被困彭泽的宿卫军不得脱困,班照邻将无一洗耻辱的机会。 冯远程令杨尚率领两营骁卫军精锐先行进祁门,班照邻不顾伤势未愈,坚持请求随行。 过了这一段绝壁险道,地形稍稍开阔,再过去就是屏护祁门东侧的青阳岭。就在前列人马转过山角的那刻。 青阳岭上,烽火墩燃起黑色狼烟直刺苍茫天穹,号角声动天彻地。 杨尚举目远眺,青阳岭的岭脊山巅之上已筑起十数座烽火墩台,一直延伸到祁门谷地之中。杨尚心里微讶:祁门的南平兵马将前哨设在青阳岭外。 班照邻欠着身子下马,左右扈从要过来扶持,让他一把挣开,蹒跚行走,眉间锁紧,却不知是记起战败之辱,还是忍着受创部分的疼痛。 杨尚眉头微皱,说道:“祁门难打了。” 班照邻说道:“元矗决心守荆北。” 祁门荆山之中的门户之地,不易进出,与婺源、新昌之间道路险阻,粮草输入不易,最危险的是一旦战败,不能从容由险道撤出。元矗若没有守荆北的决心,决不会在祁门这样的四塞之地布下重兵防守。 元矗若是放弃祁门,骁卫军可以从祁门出兵,威胁婺源、新昌,被困在彭泽内线的宿卫军可有选择的或沿昌江而上,与骁卫军共击新昌;或沿安乐江而上,与骁卫军共击婺源。 元矗坚守荆北,是江宁所乐见,但是对于杨尚来说,将防线布在青阳外岭的南平军实在让他头疼。 杨尚望着身下狭窄的缓坡,延伸下去约百丈,又缓缓抬起,谷地里屋舍错落,约有二十余户人家,不见人踪,应是让南平军捉去充劳役了。 杨尚说道:“现在是初春时节,春水未涨,不走谷道,我军还可沿干涸的水线寻道进入祁门,但是敌军仍可以封锁谷道给我们制造点麻烦。” 祁门四塞,斥候不易渗透,南平在祁门的守将、兵力,杨尚皆不确知,但看守军在青阳岭外筑壁垒,可推知元矗在祁门布下兵力不会少于万人。 杨尚侧头说道:“敌军延开其门,请我入瓮,我若领军进去,敌军一涌而上,我们抵不过,溃败而逃,这条谷道可不够我们逃生啊。 班照邻说道:“此地离祁门山寨还有二十里路,已是易进不易出的地形,大军暂停在谷道之外,待探明敌军虚实,再图他策。” 杨尚说道:“元矗决心霸占荆北不让,祁门是其必守之地,冯将军即将领兵压上来,哪有时间让我观望虚实?” 班照邻用兵循规蹈矩,不用险计,偶有战败,尚不至于不可收拾。祁门遇伏时,班昭邻令大军后撤,自己率护卫殿后受创。事后得知,南平先行进入祁门的兵力不足五千,虽然占据地利,但是也相当仓促,准备不周。班照邻当时敢于行险,强行突破伏围,亦有可能将祁门夺下。 班照邻虽然被撤去将职,只是以行军参军的身份随行,杨尚却不敢怠慢。 杨尚思虑片晌,说道:“魏帅即要将帅帐移至秋浦,我军若被阻于祁门之外,就谈不上牵制敌军主力。敌军延门请我入瓮,打的是身后三营将士的主意,我若只领一千人马进去,敌将只会示弱相让。” 秋浦依荆北,滨江水,历阳西境,渡江过去,西北五十里为江津桐城邑。翻越横亘于江水南畔的崔巍挺拔的荆山北坡,则是彭泽邑。源出荆山东麓的秋浦河由此汇入江水,魏禺将帅帐移至秋浦,集结在芜州的江宁水营与五校军也将随之开赴秋浦。 由班照邻代为统领后军,杨尚率领一千精锐出谷道,登上缓坡,望青阳岭而去。 苍山如屏、翠岭如嶂,裂云彻地的号角呜呜吹响,杨尚勒缰止住坐骑,视野远处的岭口冉冉升起一杆高旗,让风裹住,看不出字号。掣旗与护旗的十余战骑率先从岭口驰出,分成两列,掣旗之人迎风抖旗,杨尚依稀看见其上书写着一字小篆“许”。 许伯当。 杨尚微微一惊,倒也有抑不住的兴奋,双眸在那瞬间闪出雪亮的光芒。 这当儿,无数兵甲整饬刀戟如林的甲士涌出岭口,当中一骑黑甲黑盔。 许伯当容貌秀美,然而长年甲胄不离身,即使署理政务也是如此,脸庞让铸着精致铭纹的凤首翼冠遮去大半,极少有人能看到他的真容,双眸里寒冽的光芒让在数百步外的杨尚犹感到骨子里透寒气。 许伯当成名已久,虽说时运不济,东海遇挫后,每况愈下,直致退出白石,投奔南平,但是他仍是中州有数的名将之一。 岭口涌出的步卒甲士不下于三千众,杨尚任是骁戾,也不敢仰攻冲锋。 许伯当人在祁门,元矗真是铁了心。 杨尚不敢轻进,挥军稍退,退到右首的丘山之上。残丘与谷道相隔三四百步,高不过百尺,但是再退只能退到谷道口了。 杨尚原以为敌军会示之以弱,可以借此机会,率领一千精锐先攻下青阳岭的外岭,站住脚跟,将两营将士一齐调进来。 冯远程率骁卫军主力即将从泾邑出发,杨尚可不怕与敌军在外岭打一场硬仗。 未料许伯当不予他机会,此时亲自率领优势兵力压来。班照邻在谷道也看出异常,忍痛策马过来,说道:“许伯当知道我军进入祁门之心迫切,欲诱歼我军。” 泾邑与祁门直程相距不足百里,但是山道盘旋,将近三百里,其间还有许多山道开在绝壁之上,现在春水未涨,深山之中还有许多谷壑涧道可供行军。 这条谷道开在弋阳山中,出谷道,越过青阳岭,就是祁门谷地。 祁门属于新昌邑,曾筑小城,周围不过里许。霍氏侵荆,城池毁于战火,周围的山民见逐,霍氏无力新筑城池,在此设亭驿烽火墩,以为边防。 弋阳山最西侧的山峰与青阳岭的外岭相隔四里,间立残丘十余,丘山间涧水淙淙,若能攻下青阳岭的外岭,此间可藏数万雄兵,与祁门谷城对峙。但是首先要攻下青阳岭的外岭才行,许伯当看透这点,重兵压来,只让江宁每次通过谷道送入少量的兵力,可谓阴毒得很。 杨尚啐了一口唾沫,说道:“江宁谋荆北,不是朝夕之念。”窥了一眼远处正往这里接近的敌军,脸上却无一丝的慌乱,让随扈取来地形图,两手各执一端,缓缓展开,说道,“南平绝没有如此详尽的地形图。” 此图以丹青深浅以示山势水脉,一条曲折黄线横穿其上,正是泾邑至祁门的山道,然而丹青所示的巨大山体之间还有许多褐色的细线蜿延,这些则是荆山之间的水线。 深山绝壑之中的溪流不能行舟,但是却代表着藏在深山间的可能路线。 杨尚一边端详地形图,一边又举目远眺,拿周围地势与图形对照。荆山虽然险峻,但是最高峰不过千仞,进入此间绝不止一条谷道。 杨尚徐徐将地形图卷起,转身对班照邻说道:“祁门之战,将是与南平的首度大战,我便在这里等候冯将军领兵过来。你退入谷道,派人将消息传回泾邑,谷道口用高盾、长矛、陌刀相守,先让前面的将士把弩箭都送到这边来,敌军将首先将谷道口与这里分开。” 这里将有硬战,班照邻伤势未愈,也不与他争守残丘,让左右扈从将各自的箭囊都解下,策马返回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