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人偶师
晋元康六年,天干物燥,中原旱情四起,虽然离三国割乱的纷争已经过去了许久,但是眼下时局却不太平。 洛阳。 琼楼玉宇与人丁熙攘,是能找出来形容这个都城的最贴切的词语了。那些世族的达官贵人们信首走在街上,两只眼睛似乎天生比老百姓长的向上了一些,摇着折扇阔气十足的走过那些衣着粗简的行人面前,用四分之三个眼珠子瞟了一眼那些虽然简朴,却做工精致的手工小玩意儿,鼻子中发出一声虽不明显,但足以让人听到的声音。他们绫罗绸缎环绕在周身,翡翠和玉佩坠在腰间几乎将缎带压的有些弯了。 而那些衣着花饰艳丽的女人们,则踏着小碎步,很贤淑的走在不太宽阔的道路上,手舞罗帕,飘过一缕清香。路过那些纨绔子弟,则害羞一般的用纱袖的一角轻轻的遮住脸庞,不敢正视般的涨红了脸颊,咯咯的笑着就连头上的银簪玉饰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这就是这个浮华的都城,洛阳。 在这个城市里,遍地都是达官显赫的世族,风流倜傥的纨绔子弟,还有那些轻舞罗纱衣袋飘香的仕女。同样的,还有那些生活在社会最下层的百姓,甚至在远离都城的那些附属的府郡官道上,随处可见的浮尸饿殍。但是在这座醉生梦死的城市里,你永远也感觉不到。放眼望去只有琳琅满目的繁华。 而有人自然会有银两,有了银两就要想着怎么把他们花出去。所以在这个城市里,你可以找到任何你想找到的任何商埠。绸缎庄钱庄镖局酒楼甚至妓院,只要你想到的,都会找得到。还有,那些不为常人所知的行业。 比如我。 先往常一样,清早起床梳洗之后,我便来到醉月楼二楼临窗的一个座位,向小二要了两壶酒,两盘小菜,远眺着城市里面的街道纵横,各式人等鱼龙混杂的在街上涌动着,商贩叫卖的声音,还有那远处王宫区那片富丽堂皇的宫殿,以及那飘散在空气中的一丝丝浮华的味道,都构成了这个王城里面每天熟悉的生活。 我喝了一口酒,打开了手中的折扇,微微的摇动着。其实我也不知道摇动折扇有什么意义,只是逐渐变成的习惯罢了。虽然对那些绫罗绸缎已经不甚稀罕,但是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出门做生意的时候总要穿的体面一些罢。 窗外的微风飘过,头上的缎带被吹了起来,挡在眼前。世界一片迷茫,待我用手轻轻的将那条淡紫色的绸带从眼前拨开的时候,面前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这位兄台,请问您有事么?”我用微笑的表情礼貌的问着面前那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兄台”的面相猥琐的男子,依旧轻摇着折扇说道。 男子用贼溜溜的小眼睛谨慎的打量着四周的人,然后压低声音,指了指那壶酒,问道:“我......能喝么?” “请便。” 那个男人端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邋遢的用袖子擦了擦嘴,将头探了过来,轻轻的问道:“请问,阁下是不是季公子?” 原来是认识我的人,可能是有生意上门了。于是我点了点头。 那人的眼睛马上滴溜溜的转了起来,我突然感到一阵反胃。那个人的脸几乎要贴在我的耳朵上了,他用夹杂着浓重呼吸的声音沙哑的说道:“季公子,王恺大人......想预定一个......要求稍后会送到府上。这是定金。”然后那人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金元宝,神秘的塞给了我。我掂量了一下,应该足足有十两。 “王恺大人很欣赏季公子的手艺,”夹杂着酒气的声音痒痒的喷到我的耳朵上,异样的不舒服:“王恺大人特意嘱咐了,要是做得满意的话......赏赐肯定不会少的。” 我的心底突然用上一种莫名的烦躁。然后我拉过那人的耳朵,轻轻的说:“回去告诉你家王恺大人,从我季冥渊手中做出的东西,只有我有资格评论满意或者不满意,别的人,没有资格。除非......”我狞笑着扯过他那张有些稀松布满褶子的脸:“除非,他用自己来作为代价。”然后我重重的将那张不住的颤抖脸重重的压在了桌子上,站起身,将那锭金元宝扔给小二,说了句:“赏你的。”然后在店小二惊讶的目光中头也不回的走下楼。我甚至都能想象得到那个猥琐的男人被吓得失魂落魄的表情,不由得冷笑出声来。 走出了酒馆,我突然有些漫无目的起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各色人等鱼目混珠般的生活在这个都城里,虽然身份高低贵贱各不相同,但是在我眼里,这些都只是一张罩在灵魂外面的一张画皮罢了。 我沿着街道一直走着,然后转过一个弯,走进一条小巷中。两旁都是僻静的院落,安静的吞吐着空气中不安的气氛。脚下的石子小径也开始粗陋了起来,变得有些凸凹不平。湿漉漉的车辙依旧清晰可见,身后嘈杂的气氛被渐渐的甩在后面,我的心情也开始好了起来。说实话要不是照顾生意,我才不愿意去那种充满了市侩气息的闹市区呢。说起来我还真的像羽菲说的那样,喜欢清静的人。 想到羽菲,我的心情开始沉重了起来。她的身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能忘记她。虽然,她好像一直都在我身边一样。有的时候,甚至都能感觉到她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 我懒散的伸了个懒腰,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的不去想羽菲的事情。两个垂髫小儿从身边跑过,嬉笑着向远处的闹市跑去。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脑海中一段记忆开始慢慢的苏醒,就像着萦绕在回忆中的歌声一般,在婉转哀怨的古琴声中一点点的瓦解。像是谁在唱着歌,歌声绸丝般细腻,却宛若尖锐的针,刺进心中最柔软的那块地方。 “四月殇,江楼望。望断波光,归人无处是他乡。远帆落尽,一人幽往,独倚忧愁,锦衣寒衾,阖间却问细语声,仿似依稀,却似彷徨。” 莫明的哀伤写满的那些零碎的片段,然后离我越来越远去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对这些模糊的记忆感到陌生了,但是我确实变得和以前不一样。要是羽菲还在的话,一定会嘲笑我的。哎,罢了罢了。不去想那些触景生情出来的莫名其妙的东西了。我静了静心,加快了脚步。心中还在想着昨天石崇大人送来的那些奇珍异宝,只能无奈的笑笑。 时值初夏,虽然洛阳一带是一片繁华的景象,但是实际上中原还是战乱四起。而这些生活在浮华外表下的牢笼的人们,也只能从时不时冲进王城里面的百里加急战报可见一斑了。不过大部分人对这些东西都不是很感兴趣,他们只求过自己的生活。 而这繁华的都城洛阳,也在表面之下绵延了数百里的腐败的暗流。王恺石崇二人争权都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此既然我已经接下了石崇的定金,所以即使王恺的管家再来找我,哪怕是王恺亲自出面恐怕我也不会接下这笔生意的。毕竟我只是一个生意人,没有必要将两厢权贵得罪了。 至于石崇的生意,其实完全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到手的。昨天下午外出踏青,顺便收集一些手工材料的素材情报。待我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几近黄昏了,一进门就看见了好几口大箱子。于是我叫来我的助手百里申,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没想到百里申这家伙流着口水告诉我下午我外出的时候石崇府上来人说要订做五个上品,并且一次付清了所有劳酬,就是这几口大箱子的珠宝翡翠黄金,再然后百里申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连犹豫都没犹豫,直接就签订了契约。我听完之后气的眼冒金星,就差直接把那几口大箱子砸到百里申的身上了。不过契约已经签了,也不好意思再把东西送还给人家,虽然不是亲自出面,但毕竟还是我的生意,要是真的厚着脸皮将东西退回去了,岂不是砸自己牌子?搞不好还有可能得罪了石崇这个在王城里面呼风唤雨的角色,鸡飞蛋打的事情我是从来不会做的。再说我也不是那么清高的人,有钱干嘛不赚,于是赏了百里申两个耳光之后就开始着手研究石崇的这笔买卖了。 我不是圣贤,虽然我也读过几年圣贤书,但是就目前而言,归根结底我也只是一个商人。一个不是很常见职业的手工艺者。而且这种职业在整个中原几乎已经绝迹了,所以来找我的人不是奇人异士,就是达官权贵。而我也很乐意和他们做生意。 转了几个弯之后,我回到了我自己的府第。黑色的瓦片整齐的码在高地恰到好处的房檐上,暗红的漆色木门微掩着,银色的狮环把手还是早年间在羽我从一个江湖道士手里花了十两黄金买来的,虽然十两黄金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就换回了这么两个破玩意着实也有些心疼。不过那个道士对我说:“这两个东西可以保佑你免遭鬼怪sao扰,毕竟你的职业是那种容易积怨很深的。”道士的话听得我心里一阵阵的发毛,于是忙不迭的掏钱买下了这两个东西。不过说来也巧,自从弄了这两个小东西之后,我的生意反倒变得好了起来。百里申那个家伙不只一次跟我说过这对狮子和门的颜色不搭,我白了他一眼嗔叱道:“你懂什么,这是咱们的招财宝贝。”所以门换了好几扇,这对狮子却从来没有换过。 我推门走进去,第一眼就看见那几口深木色的箱子,不由得有些头晕。百里申坐在正厅的门槛上打盹,估计是听到了脚步声,然后猛地惊醒,揉了揉腥松的睡眼,扭头看见是我,有些惊讶的说道:“恩?公子?您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还不是昨天拜您所赐?”我有些恼火的对他吼道。说实话现在想起昨天那单乌龙生意依旧感到火大。百里申笑嘻嘻的跑过来,对我说:“公子别恼火了,毕竟我们这次赚的也不少啊。可以休息半年了。”我盯着他那张带着不羁的笑容的清秀的脸,不由得失败的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做完这单生意我们休息半年。记着,以后不许乱给我接生意。幸亏今天我拒绝了王恺大人的那笔订单,不然的话指不准会出什么乱子呢。” 百里申眨了眨眼睛,惊讶的说道:“王恺大人也找您来了?” 我白了他一眼,说:“不然你以为我去做什么了?那个长得像蛤蟆一样的管家一出手就是十两黄金的定金,看起来他们两个是铁了心要明争暗斗到底了。”然后我穿过客厅,走进里跨院。小小的跨院被我弄得有些凌乱,而右手边是一扇紧锁着的大门,上面硕大的锁头把守着漆黑的铁门,这里面就是我工作的地方。 百里申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随着沉闷的吱呀声响,铁门被缓缓的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隐隐的散发着松香的味道。我平静的踏进了这间阴森的屋子,百里申在后面替我关好了铁门,静静的站在我的身后,屏住呼吸,连大气业不敢喘。我挥了挥手,百里申便摸索着点燃了墙角那微弱的油灯,昏暗的光霎时笼罩在了宽敞的有些压抑的空间里。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一张比酒馆中常见的酒桌稍大一些的木质台案,上面摆放着四盏尚未点燃的油灯;一张雕刻精致的木椅;再有就是一口硕大的箱子,横放在桌子的一侧。而不远处的墙角处,则是一大团被油布苫住的东西,在阴暗中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我走到墙角,一下子揭开了那一大块苫布,里面的事物霎时间暴露在昏黄的油灯之下,就连见惯了的百里申,也还是反射一般的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是摞在一起的五具尸体! 百里申手中的油灯猛的抖动了一下,光线也暗了许多。我蹲下来,自己的打量着着几具“尸体”,然后随手拿起伸手桌子上的一盏油灯点燃,将跳动的烛火凑到那些“尸体”的跟前,如同打量着工艺品一般的打量着这些苍白的东西。 在亮光中,这些东西原形毕露。它们只是做的很像的人偶罢了,尚未缝合的边缘翻卷着,里面的竹架和草絮依稀可见。但是,它们太像了,仿佛就是真的一样。 是的,它们就是真的。因为这些人偶的表面,才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我站起身,在火光的映照下突然有些眩晕,眼神也不知不觉的变得迷离了起来。在面前墙上挂着的一盏铜镜的反射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上面似乎带着狰狞而又残酷的笑容。 我叫季冥渊,二十八岁,洛阳城里面的人偶师。虽然人偶师遍地可见,但是他们做的那些灰头土脸的用纸糊的人偶是卖不出几个钱的。所以洛阳城里的其他老家伙看到我就像看到世代仇敌一样分外眼红,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但是他们却奈何不了我,也没有这个胆量。 因为我是唯一的画皮人偶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