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因忧思少清绝水米
花开也不知有多少朵了,总之是各表一枝。这痴男怨女好戏的余波之中,有闻思绮,有周正,有李凤凰,有王声,甚至还有石太医和苗阜。不知怎么的,数来数去,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哦,这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又是一日夜过去,到了第三天上午,这场风流闹剧的余波,好似风吟鸟唱,无孔不入,终于钻进了深宅大院,钻进了韩家府。 “小姐小姐,你可知道,这镇上出大事了。”韩少清常常失眠,到能入睡时,往往已是凌晨一二点,因此她起得也较一般人晚得多。周正的故事已经传遍了金水镇,她也不过才刚开始用早点。 此刻的韩少清正喝着清粥,见贴身的丫环蕊儿一脸兴奋劲儿,风风火火地奔了进来,便道:“走慢些,别摔了,瞧你这毛躁的样子,跟孩子似的,到时候我可怎么给你找婆家。”说完了这个,却绝口不问蕊儿所谓的“大事”是什么。她近些年一直如此,只关心身边人过得好不好,其余事便再也不关注了。 “小姐真没劲。”蕊儿见自家小姐依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便嘟起嘴,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人家听见消息便第一时间跑来了,小姐你却没个好脸。” 韩少清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碗筷在桌上放定,带着淡淡的忧伤说道:“也就你们小姑娘家家才对这街里街外的传闻有兴致,如我这般,已经没什么好关心的了。” 蕊儿闻言,却促狭地笑了起来,带着恶作剧般的心情,揶揄道:“小姐,你还别说,这件事你恐怕还真得关心一下,说来还与你有直接的关系呢。”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镇上发生的事,又怎么会与我有关?”韩少清将筷子放下,微微皱了皱眉:“你这孩子若是拿我调笑,往后的日子便随我吃斋饭,别想见着荤腥了。” 说到底是孩子心性,蕊儿一听说要随着韩少清吃那连半分油水也没有的斋菜,便急了,连忙解释道:“小姐,我可没拿你调笑,这件事当真与你有关,你可还记得前日的事?” “前日……你是说净街苗?”韩少清想到净街苗这号狗皮膏药般的人物便有些头疼。 “没错,昨晚我们还说呢,净街苗肯定是买通了府里的人,才对府里事无巨细都了解得那么清楚。昨天下午那姓周前脚刚走,净街苗后脚就到了,说小姐该替他守着身子,不该这么轻易就给了野男人……”小姑娘天生八卦,说到这种花边故事,一下便滔滔不绝了起来,却被韩少清给喝止了:“那混账的话,你不必重复,挑重点说,不然便随我吃斋菜。” 蕊儿扁了扁嘴,有些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简洁明了地说道:“净街苗在我们家门口胡闹,被秦门房臭骂了一顿,骂得狗血淋头,夹着尾巴就跑了。可小姐你猜猜,之后净街苗干什么去了?”少女心性就是爱开玩笑的,知道韩少清起了刨根究底的兴致,反而卖起关子来。 韩少清却不肯上当,又故意装出生气的模样,吓唬蕊儿道:“你再吞吞吐吐的,便不是吃斋菜,而是要去吃土了。” 见自家小姐不肯配合,反而威胁起她来,蕊儿将脚一跺,有些急了:“算了算了,直接跟你说了就是了,干嘛还要我吃土。净街苗带了人去,堵在了李凤凰家门口,守株待兔,说要给姓周的一个教训。” “去李家堵人,自然便只能堵到姓李的,又怎么会堵到姓周的?”韩少清昨天送走了周正,一个人冷静下来思索了很久。她从周正的行为、言语和神态入手,都觉得他所说不似作伪,应该只是被李凤凰拿来当枪使了,而不是李凤凰的同谋。 可如果周正是被李凤凰陷害的,那上过李凤凰一次当,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去李凤凰那里上第二次当。至于说报复之类的话题,他一个外乡人,只要脑袋没出问题,又哪敢去撩李家这头坐地虎的虎须……这显然不合逻辑,因此才有如此一说。 蕊儿却嘻嘻一笑道:“小姐,我还总当你是天仙下凡,原来也有猜错的时候。你还别说,净街苗堵在了李凤凰家,最后还真把姓周的给堵到了。我听说,净街苗赶到那会儿,周正已经把李家给闹得底朝天了,好像连李凤凰都挨了打。” “啊!”韩少清听得这话,身子没来由一颤,接着便是沉默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蕊儿见韩少清不说话了,又说道:“这还不算完呢,姓周的冲出了李家的门,跟净街苗说了没两句,就又动上手了!” “我看那周公子手无缚鸡之力,什么打来打去的,定又是市侩们穿凿附会,拿了前几年的小说改了名字在乱说。”韩少清还记得周正那憨傻样子呢,说他会舞刀弄棍,她是一百个不信。 “不不不,小姐,您先别着急啊,后头都有解释。”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是八卦的时候,说得兴起,哪里肯说停就停。 韩少清被她磨了几句,虽然已对这个故事全无兴趣,但也由得她随便说。蕊儿得了自家小姐的默许,便又兴高采烈地说道:“周正冲了出来,先是和净街苗好说好话,可是那净街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他说……总之净街苗他言语间对小姐你颇有不敬。” 被训斥了一回,蕊儿总算是学乖了,她虽然听说了净街苗说的那些个话,但不敢直说,只是说了不敬。就这样,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韩少清,就怕她听见这个话题心烦。 自从一年多之前,苗知府被调到平江府来,净街苗就成了一块黏在韩家的狗皮膏药。因为他的缘故,这一年多来,韩少清干脆连佛会也不去了,只求图个清净。净街苗会说些什么话,韩少清清楚地很,便点点头,示意蕊儿说下去。 蕊儿也是个聪明的,贼得很,她得了指示,哪里还肯给韩少清再打断她的机会,开口犹如连珠箭,刷刷刷刷一口气把整段故事说到了头:“ 原来那周正体内有上古遗族的血脉,因此体内天然蛰伏着沛然巨力,只是平日里并不显现,所以没人知道,包括他自己,可能也不清楚。 可是这个净街苗不是个东西,说话冒犯了小姐。小姐你是不知道,隔壁华府的那个小石榴可是亲眼看见了,她跟我说,姓周的一听见净街苗胡说,便气得怒发冲冠,激发了血脉力量。那叫一个厉害啊,一刹那之间,姓周的浑身上下真气翻滚、宝光涌现,就像是天神下凡。 小姐你想啊,上古遗族血脉多厉害,前朝那个什么宁家人,不就是靠着白头山大浦洞红皮小香猪的血脉,才那么厉害的么?我都没想到,那个姓周的,居然还有这样的身世。 姓周的激发了血脉力量,这么一来,净街苗的狗腿子可不够用了。他一下把净街苗的狗腿子都撞翻在地,又把净街苗打得满脸是血、跪地求饶。就这样,那姓周的还不肯歇,一边打,又一边痛骂,说小姐你是冰清玉洁、天下第一等的人物,净街苗是狗一样的东西,不配叫小姐你的名字。 到最后要不是净街苗的护卫誓死相救,恐怕净街苗就要给那姓周的打死了。现在整个金水镇都传开了,没哪个大姑娘小媳妇不羡慕你的,都说要有人愿意像那姓周的对小姐这般对她们,她们便是死上十回二十回,也都甘愿。小姐,你说这事关不关你的事?” 蕊儿不在事发现场,听到的版本已经是群众改编版,由于经过了淳朴的劳动人民的再创作,细节处有些失实——譬如过分地夸大了“正义化身”周正的战斗力,又过分地渲染了“邪恶化身”苗阜的无能。但总体的脉络倒也没错,把韩娘子听得愣在当场。 “这都什么跟什么,就算周公子真有血脉之力,那他流浪人一个,又哪里敢跟府尊的公子做对?”韩少清回过神来,却觉得这故事未免过于离奇。别的且不说了,她家是平江府里有名的富户,两个哥哥也颇有名望。就算如此,他们家一样拿净街苗没辙。 谁家也不乐意有这么个无赖时常上门,对着自家女眷说东道西。韩家的两位爷也想过办法,可净街苗混不吝,好赖话听不懂,依旧纠缠,没辙!总不能让韩大爷打马上前,直接跟净街苗说“你配不上我meimei”吧,这种事传到府尊耳朵里,算怎么回事啊?尤其是府尊夫纲不振,而府尊夫人又分外护短,这些东西乱七八糟,都是糊涂账。 也不要说韩家的人怂,这都是人之常情,人活着不是只为了自个儿活,也得考虑家里面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只能说呀……净街苗是无赖没错,可他爹是府尊也没错啊,那谁错了呀?无权无势的人错了。 这一下蕊儿就急了,心想要是不能证明自己所说属实,吃土倒是不必,吃素恐怕是逃不了的了,便分辩道:“小姐,你若是不信,你尽可以去问秦老头,他最闲,听了故事还跑到李家那去打探了,他说是真的,还说姓周的在李府门口吐的血还没干呢!” “什么,还吐血了?” “是啊,听说都半死不活了。” “那你还不快些去把秦老找来。”韩少清听完,立刻让蕊儿去找秦门房。待得秦门房来了,韩少清焦急地问道:“秦老,您去李家门前看过了?” 秦老头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我去看过了,也问过了,周小子的事情基本属实。不过他到底只是个文弱书生,虽然借着一时地血脉之力,将那苗家的小子揍了一顿,最后却也因此气血逆冲,吐血昏迷。若不是李凤凰出来百般维护,恐怕他是在劫难逃。” 秦老头是当年跟着韩老太爷闯南走北的老人,本来到韩少清她父亲当家时,已经给了他不少资产,够他过一个富裕清闲的晚年了。可秦老头却说为韩家效力习惯了,将资产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却还留在韩府,给韩家作门房。他对韩家忠心耿耿,又有智谋,平素话不算多,但言必有中,是韩少清绝对信得过的人之一,他都这么说了,韩少清便没有怀疑的理由了。 “那秦老您可知道周……他伤势如何?”韩少清欲语还休,几度开口,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好一会儿之后,才组织起语言,轻声问道。 秦门房挑了挑眉,说道:“我看是不怎么样,我到的时候,在李府门口,正碰上了石太医那个老混球。他去李府之前,先到了悦客来给周正看病,据他所说……那叫一个一塌糊涂啊,能不能熬过一个晚上,还是个未知之数。” “哦。”韩少清听完秦门房的话,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不过这些事终究是别人的事,以后在府里府外,不可随便乱说。若有人问起,便说府上多时不曾来客即可。我乏了,你们先退下吧。” 韩少清一声令下,秦老头和蕊儿自然口中称是,行了一礼便往外走。蕊儿才刚走出房门,便又被韩少清叫住了:“蕊儿,我没什么胃口,你帮我把桌上的吃食撤了。” 蕊儿惊道:“可小姐,你这总共才没吃几口……” “你照我说的做便可,另外与厨子说清楚,不是他的粥有问题,只是我今日胃口不佳,让他不要多想。”韩少清摆了摆手,打断了蕊儿的话,又特意嘱咐了,让蕊儿带话给厨子。 等到蕊儿端着清粥、皱着眉头出了房间,她便如脱力了一般,往床上坐了,扶额轻叹一声。于她而言,净街苗的暴行不是她主使的,周正的奋起反抗也不是她要求的,至于现在周正的伤势,就更与她没有丝毫关系了——至少在逻辑上是这样的。可不知怎的,听到了周正怒打净街苗,最后又落得重伤,她的心里竟有些难过和担忧了起来。 “只望他没事才好。” “他有事没事,又与你这未亡人何干?” “终究是为我出头。” “他害过你,这一点你可别忘了。” “可他也没有……总算也是个坐怀不乱的君子。” “不如让蕊儿去悦客来探望一番?” “你这寡妇人家,去了又如何,还嫌风言风语不够多吗?” “这可如何是好。” “他真是个呆子。” 韩娘子本是久病积弱的身子,前日又中了逍遥香,虚亢了一回。期间种种旖旎事,给一贯守身如玉的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到了今日,又听闻周正因她的缘故,与净街苗发生了冲突,担忧之下,韩娘子心中念头百转千回,如同被撕裂成了两半。心力交瘁之下,她水米不进,生生的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