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见卿颜（上）

    来到宣明以后我知道了很多以前死后生不曾说我也不曾知晓的事。

    比如宗师是稀少的，哪怕是小宗师，宣明城内只有国安局里那一人而已，而他已经舍剑忆情了。

    比如宣明的发展靠的是贸易交流，来到此地的多是运送的镖师或是赶货的行商，更有不少是来往于青安与宣明两地。

    比如我还见到了带着守兵出行的宣明城守尉，一下就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常年押送流犯到大沙地的领头官兵。原来死后生说的并不全对，那些流犯并不是由国安局亲自放任我们师徒杀的，真正国安局里管事的那位似乎早已把事情推给了城主府。

    之后的几天里我有回去北门口，再次端详过国安局，想再一睹这位悲情的小宗师。不过事与愿违，似是赶上他不太想见人的时段，我吃了两次闭门羹，便不再去了。

    我仍旧为陈卿颜老头子劈柴，手斧也用的习惯，劈了数不清的干柴高高堆叠在杏树下。秋风萧瑟，落叶越积越多，但老人坚持每日扫街，我也用杂枝编成一帚帮着一起。在夕晖下的人影拖得很长，好在一老一少，并不孤单。陈卿颜扫叶时常念：“枯叶是阵亡的兵，落了地的，要归根。”，仿佛是动了真情，他挥帚挥得十分卖力，虎虎生风，而我跟着也愈发勤勉，直至星月当空。

    直到在宣明过了七日，扫尽三街叶，砍倒一冬柴，我看了看这清冷的天，似乎随时准备一夜起北风。怕的就是转眼入冬，三千里萧瑟，深沟高壑，寸步难行。

    于是我准备动身离开宣明，继续往南。

    他这日从集市逛回来后，看到我在门外的杏树下擦拭装弓的箱匣，觉察到了我的去意。

    “小伙子，嫌老头子的房子太破了？”

    我赶忙起身，对他郑重抱拳一拜道：“不是我不想留，而是实在想去南边看看。”

    他听完开怀一笑：“也好，是该去南边打磨一番。”

    说完他给了我一个小布袋。“五十钱通宝，买一个冬的干柴，如何？”

    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做多余的工只是因为我想报答他的善意，没有想过收钱的意思。可我还是顺手接下并说了一声“好”，并没有推辞。

    因为我的确需要钱，所以只能很抱歉的笑了笑。

    接着我问了他一个一直困惑着我的问题：“陈老为什么肯主动收留我呢？”

    我的意思是，若我是不法之徒？若我好逸恶劳？若我穷凶极恶？

    他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神情坦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只是抬手指了指我的身上。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黑白两极，阴阳调和。你这件袍子很不一般。”他开口说道。

    “我师父说，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我看着我的长袍，解释道。

    “嗯……虽然我也不是很懂，但我看出来你尽管一文不名，可却很干净。我知道你没有告诉我你全部的过去，不过我看你劈柴时的力道，有一股超越凡人的野性。可奇怪的是，你这件袍子是无时时刻的那么干净，就像它所包裹你的内心，也是那么纯净。说到底你还是个孩子啊——”

    “就像一条蛰伏的惊龙，还在沉睡中。那么他落魄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帮一把呢？”

    说完他扭头不语，自顾自地哼着开心时才会哼的军中小曲儿朝着屋子走去，留我一人在原地心情复杂。

    我承认我没有控制好自己劈柴时的气势，因为我把砍柴当成了砍人。

    可他又是如何看出我的蛰伏？我的内心又怎么可能纯净？想想死后生，想想那些本不至死的流民。我不理解的东西存在了二十一年，一天都纠缠在我的心里。我一直认定只有我即将要去的南方，是没有那样多穷山恶水的地方，才有着真正的纯净。

    这时我突然感到缺了些什么。

    随后我一拍身子站起，翩飞的思绪倏地中断。

    我惊觉我尚未与他告辞，尚未告诉他我心中的感激。

    于是我赶忙喊了一句：“陈老！”

    可他却置若罔闻，只是回头最后望了我一眼，就把门轻轻掩上。似乎这样就是告诉我“你走吧”。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离别？我与他明明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但为何总让我想起师父死后生？为何他的跛脚令我同情，他的一生令我动容，他的苍老令我感伤？

    死后生闭眼时我也迷茫也悲痛，可那是无奈的苍白的，因为死后生是真的死了。

    我突然想叫住他，告诉他以后会回来再见的。因为自死后生归根后，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可我终究只是停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开口。

    耳畔悠悠回荡着他常哼的那首小曲儿，与死后生喜欢唱的大戏不同，那分明是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