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热河界（下）
下定决心之后，凌一眼中暂时扫去了消极和茫然，露出了几分难得一见的坚定和野心。 “第二个原因就是这个了。”张哲语气冰凉，头也不回，朝自己脚边努努嘴。 两人已经走过了半条街道，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这里的人流量比方才稍多上一些，大部分人似乎都在进行饭后的跑步锻炼。凌一正为那些路人们对彼此热情的招呼和真诚的笑脸所吸引，在这个世界里，人际关系真的可以返璞归真到这种程度吗？原本有些欣喜的心情冷不丁被张哲的话所打断，凌一忙朝脚边看去，这一看又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寒白色的冰雪之中，有一条像岩浆般灼烫、像石油般腻滑的河流，约莫有成年人走一步的宽度，正不疾不徐地朝远方流去。 “这……这是什么？！” 张哲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我就知道你肯定连这个也忘记了的样子。“这是氚河，也正是‘热河界’的名字由来。因为这些液态氚的庞大热量，我们才能身处冰城而不觉寒冷。就目前所了解的，这种能源是宇宙的通用能源，也是那场星球战争唯一带给我们的进步。” “这条河是流向哪里的？为什么有这种先进能源，街上的路灯还是用煤油的呢？你们用过电、用过蒸汽吗？”凌一连珠炮一样发问，心情有些亢奋和急切，现在的他有太多不明白，又有太多想明白的事了。他想起了之前在屋内看到的张哲护臂上的齿轮，想起了他说过公历断于2316年，如果文明的发展进度类似的话，三百年的时间，足够产生技术的爆炸性发展。冰飒星的2316年，人类的科技程度应该早已突破了自己的认知才对， 张哲却没有直接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刚才似乎对街上跑步的人很有兴趣，对吗？” “咦？”原来这老伯一直都在观察自己而不是闷头走路。凌一点点头，“对啊原来这座城里的居民关系这么和谐啊，我之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看上去和谐并不代表真相如此。”张哲却没有半点和凌一开玩笑的意思，语气反倒十分凝重。“现在的人们相安无事，是因为等级分明，处在同一等级之人互相之间没有竞争，也很难有进入上一等级的机会，才会如此。因此压迫绝非没有，因此这种和平也一定不会持久。”张哲顿了顿，对于凌一脸上掠过的那一丝阴霾似乎很满意，继续说道：“这片冰封的土地下实际上是磁场织成的大网，只要穿戴了特殊的装置，产生的动能都能被吸收和转化。他们跑步并非是为了锻炼，而是为了给无数条像你脚边这样的氚河供能。每人每天都有供能配给，完成供能的任务，不只是义务，也是法律。” “供往……哪里？” “记得我之前一直强调，‘我们这个半球’吗？”张哲神秘地一笑。“氚能并不是给热河界用的。另外现在也已经没有那么丰厚的发电条件，所以热河界是将蒸汽技术发展到了极致。” 那也就是说……河流，潮汐，核能，这些全部都没有了或者说减弱了吗？而要产生动力强大的氚能，竟然要靠人力……凌一皱紧了眉头。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一片像是商业区的位置，路边刚好吹过一张略显残破的报纸，上面大标题写着“XX几人破格完成配额比，被第五政府表彰为优秀市民云云”。天际那轮夕阳沉了下去，身侧的路灯开始渐渐亮起，即便没有了太阳，街上也颇为亮堂，大部分要得益于空中那些五彩的星辰。现在凌一再看时，竟有种错觉觉得它们离自己更近了一点，非但没有美丽的联想，反倒有些压抑。 “能详细和我说说吗？五十年前的那次战争。” “哈，男孩子还是对这种事比较有兴趣么。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星际航行时代下，稍微有些实力的星球都会想着向外殖民扩张，以解决母星上的能源和人口危机。我们，只是比较不走运而已，在踌躇满志地出航之时，却遇到了刚好锁定我们为目标的强大敌人。说是‘战争’其实也不过是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民间有更通俗的叫法：‘大清洗’。” 渐渐走到最繁华的地方，去往市政厅的路似乎是要直接穿越这片商业区的，方才那条氚河则在外围拐了个圈，不知道流向哪里去了。凌一开始注意周边的店铺，不论是招牌还是能从外面看见的商品，都远不如地球上那样琳琅满目。所有的店铺大体风格都比较统一：浅灰色的金属招牌，上面整齐简略地写着几个字，每家门面的占地面积似乎也被严整规划过一样。食品和娱乐类的商店极为稀罕，绝大部分店铺的种类都和机械有关，什么“热力铸铁”“绿野齿轮”“脚霸义肢”“越狼芯片”等等奇奇怪怪的名字层出不穷。和记忆里干净整洁、繁华的商业区相去甚远，所有的店铺基本上都显得脏兮兮的。另外这里与其说像入口处表明的“集银百街”，其实是一个环状的广场，沿着广场外圈散布的小店铺乍看上去也有百来家，规模确实不小。广场的中央巍然立着一尊足有三人高的雕像。雕像和外圈店铺之间的冰路上，则是有不少推着车的小贩和闲逛的人群，人们会为了一个齿轮或者一柄钉锤讨价还价，气氛却没有半点火星都是谈笑风生。 “大清洗？现在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口在吗。对了……我父亲刚才的那种奇怪表现，还有他的腿……也和这次战争有关吗？可是看他的年纪应该赶不上啊……”凌一收回东瞅瞅西看看的好奇目光，继续问道。 张哲一边有些费力地拨弄开越来越稠密的人群，似乎是打算直接走最近的路从那尊雕像脚下穿过去。凌一之前还觉得只是偶然，现在在这人流稠密之处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冰川世纪之后，这颗星球的上人种已经进行了真正的大融合，肤色是黑、是黄、是白、是褐，全都毫无隔阂地生活在一起，另外，混血的数量也是大大增加，自己的这双湖蓝色眼睛大概也是因此而来。 接下来的回答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没错，‘清洗’过后，人类就已经彻底进入败势，星球上四分之三的土地，都被苔猿星人占领了。人类就是这么可笑的东西，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几个大国之间还互有猜忌，不论是武器还是情报，都没有完全共享。直到剩余人口都被赶进星球的偏远一隅，人类才真正放下了国别和种族的差异，开始共同抗敌。‘大清洗’后就是‘七年战争’，你父亲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的军队，和你刚好也差不多大吧。” “那父亲的腿……” 张哲再次回避了凌一的问题。两人已经走到了雕像下方，如同有一堵空气墙一样，周围的人群再怎么熙攘都和这尊雕像保持着一定距离。只有张哲完全不为所动，径直穿了过去。而人们投来的好奇目光，也在看清张哲的脸之后悉数收回。 “抬头看看吧。”张哲稍作停留，伸手捋了下自己的漂亮的山羊胡子，“‘七年战争’最后能够胜利，能够夺回星球领土，大部分要感谢此人。” 凌一循声看去，雕像人站得笔直，单手握拳放在自己胸口作敬礼状。如果脸部刻画真实的话，此人当真是个帅哥，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目光坚毅直视前方，一头像传说中精灵一样纤细柔顺的头发梳往后脑。 “默爵。默家最小的继承人。因为后来成为星球英雄，本名和受封的爵位已经完全混同了。要知道，当人类被逼往最后那四分之一领土之时，国家观念消散，政府作用形同摆设，能有财力建造武器、有实力组建军队的，实质上是财团。默家就是当时最强的实力者，默爵的牺牲奠定胜利之后，家族势力更是如日中天。另外，这种财团分据的政治局势，到现在也没有本质改变。啊，扯远了，你现在还不到理解这个的时候。该走快点了孩子。” 张哲一改之前的悠闲，开始大步流星地向前疾走而去。还好因为引力的问题，凌一要跟上他并不费力。 “张伯，那那些卡巴基是什么啊？”要接受的新东西太多，凌一都快忘记了最初的困惑。 “‘苔猿星的遗种’。有些宗教狂热分子认为它们会带来‘审判日’。”面对这个问题张哲有些闪烁其辞，“总算到了。”他抬手一指，两人面前是一栋约有三层高的建筑，红色的十字已经被冰晶渲染得有些发白。 “快滚！我家从来不给德利姆家的人看病！”一个略显蛮横的声音从台阶上传来。少女看上去和凌一差不多大，那一头如瀑的黑色长发、清秀精致的脸庞、已经稍有发育含苞待放的胸脯和一双白皙笔直的长腿简直看得凌一有些眼睛发直。此时少女正双手叉腰拦在诊所的门口，脸气得红扑扑的，像是一匹柔软绸缎上飞上的两抹红云。 通往诊所台阶之下，则是一个壮硕如牛的黑人少年，厚实的嘴唇正紧紧地抿在一起，身边还牵着条通体漆黑的方额斗牛犬。他的衣服明显要比方才街上看见的人华贵不少，那狗的项圈也是纯金打造。少年好似从没受过这般侮辱一般，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