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浮屠

    珊珊看上去格外懊丧。

    其余几人也不敢插嘴。

    吼完那句后过了半天，珊珊才继续说道：“镜像凌一和镜像克莱多会在抬人到手术台上后，再把处理完毕的上一个伤员抬出去。他们看上去倒不怎么费力，只是隔一会儿，就会冷冰冰地提示我还剩几分钟。总而言之，我和镜像的自己，谁也没完成任务。一刻钟的时间到了，帐篷里依然有不少哀鸣的伤员。”

    珊珊用手使劲扯了下自己的头发，“我家原本是开诊所的啊，又不是战地医生！在七驿的时候去做手术，去救人，本身就是赶鸭子上架，为什么要设置这样一个考验，来让我战胜自己呢！”

    凌一没忍心告诉她真相，迁位道只是个客观实体而已，它又不会思考，不管刚才困住他们四个的“茧”有多复杂，那些“丝”一定是他们自己的内心的织出来的，然后将自己绑缚住。

    “然后一切灰飞烟灭。炮弹准时落下，砰！帐篷的天顶被撕开裂口，地上的碎土横飞，激起的烟尘足够让人眼盲，炸碎的残肢断体像开派对一样舞动，鲜血像喷泉一样井喷。爆炸和火光很快就将我们全部吞噬了，那痛感也万分真实，要不是听了你们说的，我现在都还难以置信那是假的，我分明就感觉到我的身体被强大的冲力给撕成了碎片。”

    看来珊珊是唯一一个没能一次就通过考验的人，几人听着都有些于心不忍，但放在他们头上，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好办法。

    “然后一切又循环了？”凌一试探性地猜测。

    “呼……没错。一样的帐篷，一样的伤员，一样的战场，一样的语言。”珊珊的表情开始有点麻木了，“一切都像个循环的噩梦。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还残留着爆炸和分解所带来的疼痛，那场景竟然又原封不动地呈现在眼前。”

    凌一开始有种不好的预感，现在条件背景他们都清楚了，已知结果是珊珊安全通过了，那么途径一定不是顺利光明的，一定是个极其艰难的抉择。

    “当然我也没傻到那种程度。”珊珊继续说着，“都第二次重现了，我当然能意识到这些是假的，可亲身所体验的，亲眼所看到的，又太过真实了，无论如何我都想终结掉这个循环。于是我开始竭尽全力想怎么战胜自己，只要我比镜像人更快完成任务，我就能得到解脱。”

    可接下来，她却没有直接说方法，而是格外动容地加上了几句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所有生命都是天赋平等。作为医者，更要用平等之心对待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伤病之人。这是最起码的医德，也是最起码的做人准则。这些都是我mama从小就给我念叨的。但要冲破这个挑战来战胜自己，我却必须打破自己的这项‘固定思维’。”

    “你怎么做到的？”其余三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伤员分级。”珊珊艰难地说出四个字。

    “在大型的天灾面前，伤员众多，救助资源有限。基于人性的普世价值，会受到一定的冲击，但仍然不会崩塌。大多数医者都知道，这种情况下会将大批伤员分类。”

    “以下我说的这些，在业内算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不成文准则吧：根据伤员呼吸、循环和意识方面的情况，一共分为4种优先等级，并标以四种颜色。第1优先是危急组（红色），伤员随时有生命危险，需立即紧急处理；第2优先是紧急组（黄色），伤情严重但相对稳定，允许在一定时间内进行处理；第3优先是轻伤组（绿色），不需紧急处理，按普通就诊流程即可，但要定期监测生命体征和评估伤情，以防随时提高级别；第4优先指无存活希望的伤员（黑色）。”

    这些凌一他们虽然有所耳闻，但却不知其详。这种专业性的东西他们不好插嘴，分类标准听上去倒也挺合理的。

    “但是，”珊珊顿了顿继续说道，“很可惜这里说的是天灾，而战争则是人祸。在战争面前，所有既定原则，都变成了可以具体分析的‘灵活情况’。普世价值会受到极限冲击，甚至不复存在，人性也不值一提。我只有用这些来安慰我自己，逼迫自己去做违背良心的选择了。”

    “然……然后呢？”其他几人大气都不敢出，凌一感觉自己的预感可能要成真了。

    “我还是给他们分级了啊。”珊珊用指尖顶着指尖，嘴唇紧抿，“只不过原有的优先救助级别，应该是红、黄、绿、黑，一二三四按顺序排下来。可战场上人是最宝贵的，应该随时考虑到，这个士兵还有没有可能继续作战，还有没有可能奔赴下一个战场。如果答案是能，那他才是最有价值救治的。这肯定和我之前说的那几句相违背，按照我一贯的思维，我也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残酷的选择。”

    “可是这次你却必须……”克莱多说了一半自己住嘴了。

    “可是分类不也只是决定了先后次序吗……”江辉大概是确实被迁位道给搞晕了，今天的反应格外慢。

    “我给轻伤组简单包扎好了，直接放弃了其他所有伤员，然后告诉‘镜像凌一’，我完成任务了。所花时间十分钟还没到。”珊珊一锤定音，语气听不出是平静还是压抑。

    “后面就不用我说了吧？我打破了救死扶伤的平等铁律，通过了测试，被迁位道吐了出来。”

    良久的沉默。

    “哎……那个啥！为什么你们的都这么沉重啊！”江辉忍不住开腔，“一切不都是假的嘛！你们肯定都是为了通过测试而已对不对？比如说，珊珊，我问你，万一哪天真的碰到需要你在前线救治伤员，你肯定不会放着那些重伤的人不管吧？他们明明就可以救活，你肯定不会让他们留在原地去送死吧？”

    “还有你克莱多，如果哪天真的有一个什么伦理困境，什么在人和人工智能之间选择之类的，你肯定也不会欺骗自己，伪装成人类的样子吧？”

    “……我也不知道。”两人声音颤抖地回答道。

    “怎么这样……”江辉颓然地坐回地上。

    克莱多转脸问凌一道：“唉你觉得，人类和人工智能真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体吗？有智慧有情感的机器人，也不能享受人权吗？不能得到和人类同等的待遇吗？”

    “我也有个问题。”珊珊接着说道，“谁都知道人人平等，可现实中却总有很多附加条件，也许是天生的，也许是后天的，不同的人就是会被区别对待。人和人真的是平等的吗？”

    “这……”凌一被问傻了。“……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