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散去(四)
杜怀谨默然立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已经无暇去分辨到底是谁的脚步声,只是一阵长久的静默。过了许久许久,才从身后传来一阵叹息。似是无意识呢喃,又似是带着无尽的伤痛。杜怀谨回头看了一眼,来人正是福王。 或许是来得太过匆忙,还来不及拨上斗篷。白皑皑的雪披了他满身,福王背对着门立在那里,身影渐渐有此看不清楚。只知道他的面容在暗影里,一瞬间,萦绕着无尽的落寞和神伤。 杜怀谨微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一句话。心里溢满了说不出的苦涩。杜怀瑜品行不端不假,可也是陪伴他长大的大哥。往事历历在目,杜怀谨似乎还能听见多年以前杜怀瑜在风中的嘱咐:“三弟,你当心此,便乱跑!” 一声一声,似水波一样,荡漾了在他的心头。 少年时的记忆,太过清晰,刺得他心头鲜血淋漓。他想起了得知七皇子被诛杀的那个夜晚,夜空里没有一刻星星。过了没多久就有倾城大雨扑面而来,那时他独自立在窗前,半边身子被大雨淋湿。丝毫不觉得身子有何不适,只是心头冷成了一片。 连绵的秋雨,似是倾泻到了如今。 雪纷纷扬扬,杜怀谨目无焦点的看着门外的苍茫一片,眼里泛起了水光。若是旁人害死了他的大哥,他说什么也要讨回公道。可是偏偏,他的大哥,是死在了他的父亲手上。不久前沈紫言还温声细语的宽慰他,他甚至想好了法子,能叫福王妥协,亲自命人去传太医。 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用处了。 人死不能复生。 昨日,杜怀谨亲眼看着杜怀瑜的身子一点点冷了下去而那点微弱的呼吸,最后也消散在了这屋子里。他不知该去怨谁,亦不知该去恨谁。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念头,只是事情发生的一瞬间,他突然不知该告诉谁。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他就想到了沈紫言。于是匆匆和阿罗说了几句,过了没多久,就见沈紫言扶着秋水急匆匆的过来了。他又是心痛又是怜惜,也不知自己第一个告诉她,到底是祸是福。 彼时正是黄昏时候天空苍黄如同飘零的黄叶沈紫言陪着杜怀谨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一直静静的坐了两个时辰。外间北风呼呼刮过,沈紫言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早已没有了一丝暖意。 而杜怀谨一直孤零零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沈紫言很想提醒他准备后事,只是话到了嘴边不知该从何提起。这种近况让她一句安慰之语也说不出口,只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真正到了如此压抑的时候,任何言语都觉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可是她愿意就这么陪着他。 眼见着杜怀谨一直呆呆的坐在那里,沈紫言心里有如细线戈过一般,瞬间便刺痛不已。暗暗动了动微僵的双腿便站起身来,走到杜怀谨身边,将他的头抱入了自己怀中。双手放在他肩头,轻轻摩挲。 她的休温和幽香,终于让出神的杜怀谨回过神来。 下意识的就想要挣脱,然而看清来人又温顺的环住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也不知过了多久的功夫,杜怀谨心中的理智一点点回归口忙微微推开沈紫言,站起身来揽住了她的腰,“你来了多久了?” 当时是他亲眼看着她进来的,到如今却问这种莫名的问题。沈紫言也不过微微笑了笑,“来了有一阵了。”杜怀谨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痛惜和愧疚摸了摸她的头,“你暂且回去歇歇这里我来守着。” 人死去的当晚,必须有至亲的人在一旁守夜。 沈紫言环顾这昏黄的屋子,只觉得没有一丝暖意。沉默了片刻还是缓缓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爹和娘?”杜怀谨的身子僵住。沈紫言暗暗叹息。几乎可以想见福王和福王妃得知此消息以后的痛苦。 可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在根本无法遮掩下去的情况下,与其还想要瞒着,不如就这样利落的说出来。也许一开始会有剧痛,可这远比那种绵长的阵痛,要慈悲得多。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一时痛一痛,日后就算记得,也不至于受尽折磨。 杜怀谨长睫微闪,衬着烛光,如同两只蝶翼在面上扇动。 “娘刚刚昏厥过,现在自然是不能说。爹那里,“”杜怀谨艰难的启口,只是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杜怀瑜是怎么死的,二人心知肚明。可这事叫福王妃知道,才更是残酷。念头闪过,沈紫言就环住了他的腰,将头埋在了他胸口,“我们不妨和娘说,大哥是跌了一跤出的事。大哥过世,横竖他身边的小厮们也要自寻出路,你不妨随意指上两个人,让他们在娘面前认了罪,然后私下里给几百两银子,让他们回乡买块地,也算是有脱身之所了。” 一亩良田,所耗费也不过是十来两银子,几百两银子,是不小的数额了。 只不过这点小伎俩,也不知是否瞒得过福王妃。即便是能瞒过福王妃,又哪里能骗过福王!可沈紫言有她自己的想法,若是福王妃得知杜怀瑜是因为福王一顿打就此命丧黄泉,依她的性子,夫妻之间只怕会就此埋下隐患。这些都是日后的事情,而目前不得不考虑的是,福王妃在得知杜怀瑜死后,若此刻又得知福王是罪魁祸首,是否能承受这种悲痛。 若还能流泪,还能着恼,那还是比较乐观的处境了。怕的就是埋下心伤,一发不可挽回。沈紫言可不想在福王妃病着的时候,雪上加霜,又在本来已经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洒下一把盐。 沈紫言所想,正是杜怀谨所想。 只是,当局者迷。方才他也不过是浑浑噩噩,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里,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现在沈紫言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也让他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机智。想了想,说道:“这事等到天亮了再挑破,此时娘只怕已经歇下了。”沈紫言微微领首,也能理解杜怀谨的心情,现在这种噩耗,他自然想能拖一时是一时。 横竖也不过是一晚上得功夫,更何况天大寒,福王妃也该睡下了。此刻去说,只会闹得阖府不宁。沈紫言也没有别话可说,点了点头。杜怀谨瞥了她一眼,说道:“到时候不如当真娘的面,让小厮去说,大哥想要见爹。在路上再和爹说明此事。”不管在哪里说,都比当着福王妃说来得好。 只是沈紫言想到明日会发生的惊变,心里隐隐有此不安。 这寒冷的夜晚,看似平平静静,却隐藏着无数的暗波诡璃。 杜怀谨咬了咬牙,眼里满是悲痛,“娘那里,由我去说。”沈紫言默然,感觉他周身上下散发出一阵阵寒意,心里也是微微一颤。过了今晚,这福王府的局势,只怕是要大变了。 顿时油然生出一种山而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 或许是立身局外,沈紫言却更能清楚的看出一些隐藏在背后的事情。 譬如,为何二夫人会突然去福王面前直陈,而杜怀瑜,又为何会杀人。杜怀瑜虽然和二夫人有私情,品行有缺,为人诟病。可沈紫言和他相处这些日子以来,发现他并没有旁的陋习,甚至可以说,他的脾气十分温和,也透着几分懦弱。 这样的一个人,突然说他杀了人,哪怕是他自己承认了,而杜怀谨也查实了,还是叫沈紫言一时之间难以相信。更何况,杜怀瑜虽然去了山西,可又不至于贸贸然去落山书院挑事。谁人不看在他是福王府世子的面子上给他几分体面,事事必然也能容忍几分。 死去的既然是彭先生之子,彭先生又是清流之首,对待自己的独子,必然也是严加管教。也不见得就会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与杜怀瑜动手。即便是动起手来,杜怀瑜这样娇生惯养的,手无缚鸡之力,要说杀一个人,哪里就有那么简单! 而二夫人,野心勃勃,在没有诞下孩子之前,又怎么会如此冒失的向福王坦白?她虽然被权势蒙蔽了双眼,可也不至于分不清时机就挑衅福王府的休面。 沈紫言只觉得眼前迷雾重重,而所有的种种,似乎都指向一个人杜怀埋。 沈紫言暗暗叹息,等到杜怀瑜此事了了,她必定要坐下来和杜怀谨好好谈谈此事。不管是她多心也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罢,这事,怎么看怎么不寻常。并且和杜怀生有脱不了的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