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命如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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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众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当中，那女子太过黯淡无光了。纵然华服美饰，名贵的脂粉下依旧掩不住微微泛黄的脸色和眼角隐约的细纹。眉眼间的婉约姿容虽然还能让人看出，她少年时，也该是个眉眼如画的美丽女子，但女人的青春终是太过短暂了。做为满殿之中，实质上最早成为吴王女人的王修仪，其实是这后宫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女子。最初，她不过是个卑微的歌ji，和其他无数相同命运的女子一样，被当成礼物，送给强而有力的男人。她虽美丽，却也远非绝色，虽学过色艺，也并不出众。所以，最初的时候，买下她的，不是大权贵，她被赠送的对象，在当时，也算不得太了不起的人物。当初的李旭，既使已经同萧家结盟，看起来，也不过仅仅只是一路反军首领，这样的人物，是不值得用才艺双绝的佳人来拉拢的。区区一个俊俏温婉的歌ji，也就是个猫狗一般，随意扔出去示好的东西罢了。萧清商在后座上看着那老老实实坐在下方，垂首无语的女子，心中暗暗叹息。在遇到她之前，李旭虽然屡受挫折，仅仅只能护着小小一块地盘，但也不是没有人给他送过女人的。李旭虽然并不曾刻意为着妞儿守身如玉，但于这男女之事上，却是从来没多少心思的，那些赠送，他一向是直接拒绝了事的。王修仪是他接受的第一个女人，不是因为她有多美丽，更与才艺不相干。那个只会使锄头和刀剑的男人，从来就不懂欣赏曲乐歌艺，当初的接受，仅仅是一种负气，一种孩子般的任性与可笑的报复。最好的，他不能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妞儿保住，凭，他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去守护一些，其实从男人角度来看，并不重要的东西呢？那个女人不是口口声声，只要名份吗？那么，只把名份留给她，也就够了。

    他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那一次破例收礼，说穿了只是一个不懂女人心的粗鲁汉子，莽撞的一次任性。萧清商当初完全有机会改变这一切的。李旭虽然对她单方面强行订下的婚约很有逆反心理，为了妞儿，更有些怨恨之意。但他不是不顾大局的人，只要她对这一类事情，表现出明显的不快，他也不会一意孤行。然而，当初的她，太过漫不经心。对于这一类事，不但懒得管，甚至很愿意推波助澜，大力支持。一点也不反对他的身边众美环绕，只要将来他不来烦扰她就好。相反，他要真是太过洁身自好，她还怕有麻烦呢。<>其实李旭那时候满心都是生死胜负，天下大局，男女间事，看得本就极淡，那女子送到他房里七八天，也只干放着，连身边的事，都还只是亲兵帮着做，根本没有她插手的余地。直到某一天，他在她面前看似无意地随口说起此事，而她就很是善意地提点了几句，叫这粗莽汉子学着多体会点女儿心思，完全事不关己，还有点看热闹八卦象的趣味。不过是蜻蜓点水，随口几句涉及此事，他与她，都没有深谈，转瞬间，就把注意力放回了正事上。那天，她对他教授兵法，她为他分析天下大局，话题越说越深，那男子眼睛越来越亮，为着眼前渐渐打开的大门，为着以前从未见到的广阔世界而兴奋着。那一晚，他们饮酒提神，谈了很晚很晚，他回去的时候，带着深深的酒意，nongnong的兴奋。

    当时萧家有太多人在关心着她的未来，在自动自发地盯紧那个男人。稍为敏感些的事，总会有人多嘴地悄悄报到她耳边。所以，当晚，就有人紧急把某人扶醉而归，叫了侍女进去服侍，却再没出来的消息送过来。她哑然失笑，随口吩咐让这些人别多事，转眼就把这一切抛到脑后。萧家的人，也就没再说，做。再怎么向着自家的姑娘，在这个男人为尊的世界里，也没有人会强求，一个身强力壮精力旺盛的男人，在许多年的天下征伐，生死杀戮之余，连个暖被窝，放松精神，发泄压力的东西也不许拥有。只要萧清商自己不在乎，只要李旭不乱了规矩，也没有谁会闲着用强权硬行去打压一个男人的尊严。夫妻夫妻，再政治联姻，再利益同盟，脸面上该有的尊重，自然还是要有的。在萧清商的规划里，将来李旭是要当皇帝的。哪怕如今再怎么借重萧家的力量，萧家也不能留下恃强凌弱，蛮横霸道的形象。

    只要李旭不对那个姓王的歌姬表现出过多的宠爱或纵容，就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猫狗般的小东西，小宠物。萧家的人，有分寸，不造次，而萧清商，始终是不在乎的。如今回想，那个夜晚沉醉而归的李旭，随手接受的温柔旖旎，不是因为美色，不是因为酒醉，甚至也许不是因为男人的欲望。而只是因为，她的漫不经心……萧清商的唇边掠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这样冷漠而冷静地分析一个男人最隐密的情感，真是冷酷到无情的自己啊。她是强大到让男人害怕的，她是随心所欲到让男人感觉受到侮辱的，但是，或许也没有哪个男人，能真正完全不被她吸引，不在她的光芒下，悄悄将目光深注。然而，这样的事实，并不令人骄傲满足，而只是感觉悲凉。<>

    爱情对她来说，不是稀罕东西。几世轮转，她得到的爱情，从来没有少过。

    然而，她的光芒四射，总能吸引许多人的目光，却也正因为她的光芒四射，最终还是重重芥蒂，层层心结，直到最后，无可挽回。

    李旭的感情，也未必就比别人更特别，更持久，更不易动摇。

    数世轮转，曾经满怀着憧憬去爱的少女，曾经雄心壮志要经营爱情与家庭的天真学生，曾经认认真真，想要与另一个人，携手数十载，共同守护国与家的皇后……早就消失在岁月中了。那些扮家家的可笑念想，都变成了简单实际，冷酷如铁的心肠。她不过是懒了，倦了，累了，不想再负责任何人的心与情，只想着赶紧完成自己无聊无趣的任务，仅此而已。

    今日回思，有憾有叹，可就算是当年认真握住了那个人的手，又如何呢？今日也未必不是伤情，不是又一场失望，不是再叹一声，等闲变却故人心。

    当年的无情，她固执不悔，但看着眼前，这不过三十许，却如槁木死灰般的王修仪，却终是不能不憾的。

    这个曾经能歌擅舞的美丽少女，在李旭身边，从来不曾展现过，她最擅长的才艺。李旭不好歌舞宴乐，也不懂那些上流的享受。就算是军中的将领们开个宴会聚一聚，一帮子粗人，也不懂欣赏高雅的歌舞。

    说穿了，这就是一帮土得掉渣的男人，他们对好女人的理解，不过是勤劳肯干能生而已。

    她在他身边十年，做的是通房丫头的活。没享过福，苦活累活，琐碎杂务，却是要抢着干的。

    还要一次又一次，迎接从战场上回来的男人，拭去他满身征尘，擦净他身上血迹，颤抖着，为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上药。再送他又一次走向杀戮场。

    他伤重时，她也曾整日整夜衣不解带地守候，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喜极而泣。<>也曾在他战败时，随军奔逃，一路受尽苦难，也曾在战局艰辛时，日日悬念，茶饭不思，也曾在胜局大定时，欢呼雀跃，倚门相望。

    整整十年，严格来说，她其实才是真正陪伴李旭时间最久，在rou体上最亲近的人。

    人们都习惯了这个本份老实的丫头存在，却也没有谁认为她有多重要。

    同样是卑微平凡的出身，妞儿还是良家女子，是与李旭有青梅竹马之情，有共同婚约，地位堂堂正正，所有人既使谈不上欣赏，也必须敬重的。

    而她，不是人，只是一个可以送来送去的物件。

    但人心终究不是铁，不是石，不是任何冰冷的物件。

    于李旭，最初接受她，也许只是一时负气，后来，纵容着她，一步步接手身边的琐事，慢慢找到了在他身边的价值，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事。他已不是单纯的农家少年，不会随便收到人家送来的一个苦命的美丽少女，就纯出善良地拿对方当亲人，当妹子来保护关爱。但他也同样不是一个完全而纯粹的上位者，还没有学会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完全当物件，用完了就丢。

    沙场征战，年复年，无论是男人正常的欲望，还是生死战场上，永远的压力，又或仅仅只是生活中一些必然会出现的麻烦，都让他知道，他的身边，确实是需要一个女人的。

    他不想去靠近，太过厉害的萧清商，也无颜去接近，被他辜负的妞儿，这个时候送到他身边来的女子，其实是给了他许多方便的。

    年年月月，顺境逆境，她一直在他身边。

    曾经弹琴**，后来却拙劣地学着做饭洗衣，渐渐粗糙的十指，慢慢因为辛苦劳作而添了不少小伤痕。那样的一双手，曾为他按摩酸痛的肩背，曾为他针针线线，缝衣件件衣裳。曾在替他拭净伤口时，让温热的眼泪，落在他的肌肤上。寒夜里，那点滴的温暖，转瞬即逝，却总是让人难以忘怀的。

    十载流光，就算真是小猫小狗也多少会生出些感情，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卑微，低下，不起眼，做的仿佛也只是任何女人都能做的琐事。但是，李旭从不否认她的功劳。

    那无穷无尽的杀戮，死亡，破灭，兴败，那永远沉甸甸压在肩头生死，祸福，家国，天下，若没有那偶尔的温存，适当的放松，他也未必就一定能坚持到最后，也依然保有正面的心态，没有被冷酷的现实，生生催逼成另一个疯狂的帝王。

    而现在，这个跟随李旭时间最长的女人，只是大吴皇宫里，沉默本份，同样等于隐形的女人。虽然有着仅次于三嫔的位阶，但她已然年华老去。苦难的日子过得太久，最美丽的年华，早就悄然自指尖逝去。在皇宫里，一个个新进的美丽女子面前，她越来越不显眼。虽然李旭为帝后，曾派人为她四方寻访，但她依旧伶仃孤寂，一个亲人也没有找到。

    不管是当年仅领一军，世人看不起的莽夫，还是如今的大吴皇帝，李旭对她，始终是温和的，带点岁月积淀下来的亲近，时不时，也到她宫里坐一坐，呆一夜。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本来就不好女色，有雄心壮志的皇帝，面对百废待兴的国家，还有后宫虽不多，但也不算少的女人们，会分给她那样一点时间，已经是顾念旧情，太有良心了。

    她也不过三十几岁，未来的日子，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尽头，无非就是数着时间，锦衣玉食，孤孤单单，一直到老，到死。

    然而，不管是萧清商，还是李旭，甚至是她自己，都无法说她自己是不幸运，不命好的。

    区区歌姬，在那样的乱世里，最常见的命运，就是在有力的男人手中，不断地轮转着，青春在纷乱里辗落成泥，最美丽的时光还不曾逝去，生命就已耗尽。

    被强权者蹂躏而死，被悍妒的大妇活活打死，被后院里的种种阴暗催折而死，又或仅仅是没于乱军，无数种死法，光想想都惨不堪言，就算活下来，生不如死的也不在少数。

    而她，一被买下，就送给了李旭，整整十年的岁月，那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男人，没有骂过她一句，伤过她一根指头。十年辛苦，却也简单踏实，有所依靠，比乱世中，无数朝不保夕的女人，好运太多。

    哪怕容颜不在，李旭成为大吴皇帝后，她依然得到了只比三嫔略低的位置。

    在外人看来，这已是极厚待一个区区侍婢了。而李旭也是因为她出身太微贱，又没有任何亲人可以依靠，所以不能给她再高的位置，否则，那其实是在为她招祸。

    这番体恤维护的心意，人们也看得出来。

    萧清商身为皇后正室，从没叫她来立过规矩，使过威风。苏贵妃其实挺感激她照顾李旭的辛苦，私下里还表示过几次善意，就是三嫔也很给她面子，对她颇为客气。

    区区歌姬，到如今成为正三品的内命妇，她的奋斗，她的成就，可以成为所有歌姬们仰慕崇拜，羡慕学习的对象了吧。

    只是……

    萧清商无声地叹息着。谁又能说，这位尊贵的修仪，是幸福的呢。

    那一派锦绣香烟之间，曾经美丽，而今略染风霜的面容，再怎么微笑，依旧只途孤寂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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