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终点亦是起点
二先生在唱歌,哼的是北地苍茫粗犷的秦腔,唱的却是前朝南方诗篇中最出名的念奴娇。林长生和瑶瑶牵着他的手在云端飞翔,他们在听二先生唱歌,听得很入迷。 二先生的歌声其实很好听,配上他细细沙沙的嗓音听起来别有一番味道。一曲终罢,二先生又哼起了另一首歌谣,这听起来却有些军旅边塞的味道了。二先生唱着唱着身后的林长生眼泪便滴下来了,那一句不教胡马度阴山把他五脏六肺都点燃了。二先生的歌声似乎是想把林长生内心里本已经稍稍藏起来的伤痛从新拉扯出来,他要让长生见见那些他内心害怕见到的东西。 “师弟,你可恨那些毁掉西峰的怪物?” “恨,恨的打紧。”这话少年说得咬牙切齿。 “你想杀光他们?” “杀光才好。” “好,师兄便借你一剑,你可看好了。” 于是二先生拉着林长生和瑶瑶从云端开始猛的下坠,速度快得林长生和瑶瑶脸都有些变形了,幸好这时候一股温软的气息从二先生手里传进了他们身体,二人这才好受了些。他们下坠的方向赫然是山林间的一处洞xue。洞xue前昨夜一直追逐他们的那只高大蛇人正盘腿坐在地上,它身旁的蛇人围在一旁似乎正在说些什么,它们的语言就如同尖锐的野猪哼叫一般,刺耳的很。 那只高大的蛇人忽然有些诧异的望向了天空。 一道雪白色的剪影朝这蛇人凌空踢来。一声沉闷的重击声之后,这高大的蛇人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被踢的飞了起来,直接飞向了几十丈外湍湍流水的渭河。就像长生经常往渭河里踢的石子一般,高大的蛇人被二先生一脚踢进了渭河里,那怪物甚至还在水面上打了几个水漂才缓缓沉了下去,河面上顿时浮出一朵暗红色的波浪。 其他蛇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不过它们的惊慌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他们也被二先生一个接一个的踢进了渭河里,扑通声此起彼伏,林长生在一旁看着显得很满意,瑶瑶咬着牙站在一旁,小拳头紧紧握着,显然对这些怪物也是恨极了的。 三人回到西峰镇门东门口时,天才蒙蒙亮。 林长生和瑶瑶昨日下午才随着慌乱的突围队伍离开了这里。这会儿跟着二先生回来,不过十几个时辰,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宛若隔世的经历让两人一时间有些五味陈杂。 二先生一席白衣站在他们身侧,白袍此刻依旧没有一点污垢,配上那破掉一角的斗笠和背后的五把形态不一的剑,风中白翻飞起舞,真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了。 可要是从前面看过来,那可能要失望了。 二先生这会儿在一个奇怪的脸谱面具,面具有些大带着不太合适,二先生试了几次也不太舒服,正面红耳赤有些笨拙的在调整面具的位置。 “二师兄?”林长生尝试着喊了一句。二先生顿时转过身来。 “师兄为啥要带面具?” “我想吓吓它们。就是那种你们见的那种怪物,蛇头人身,七师弟是这么喊的,我便跟着这么喊。我刚才突然决定以后要让这种怪物见着我就害怕,所以决定找一个比较可怖的面具,这样今后听说书的人说起这段时,我想听众应该比较喜欢”二先生说着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脸上画着黑无常的面具要尝试戴上。 “师兄,可是这会儿没人看着啊,说书人又哪里知道您这一段啊。” “嗯,好像是这样。那只能劳烦师弟和瑶瑶记好了。以后把这一段告诉六师弟好了,他应该可以帮我宣传宣传。” 瑶瑶和林长生看着二先生异口同声的在心里感叹了一句:“怪人啊。”二先生仿佛听到了他两心里的潜台词一般。“那两也是怪人啊,因为我这人只和怪人结交的,因为和怪人结交比较有意思,去书院看看你们就知道了,那里也都是怪人。”说起全是怪人的书院,二先生显得十分自豪。 “那师傅也是怪人吗?” “他就是最怪的那个。” 林长生和瑶瑶本来有些复杂的心绪被二先生这么一说顿时冲淡了许多,三人就着西峰东门向满目疮痍的西峰城走了进去。 一股充满血腥和尸体烧焦的恶臭顿时铺面而来。 “城门不远处,被李勋砸进城墙里的几只怪物流淌的绿血已经干凝,一行行蚂蚁正顺着凝固的血痕爬上了怪物的尸体,将小块小块的腐rou一点点搬了下午。城门周遭还散落着人们逃跑时不慎落下的衣服,鞋子,甚至还有断臂。 瑶瑶恶心的吐出来了。 林长生也很恶心,白日里逃难的时候看着这血腥的一幕幕仿佛已经麻痹。这时候再来看,心里却也恶心的难受,不过瑶瑶和今天刚认识的二师兄在,他便不能吐。少年这会儿忍得有些辛苦,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滑落面颊。 二先生没有说话,静静背着手站在原地,似乎是想让林长生和瑶瑶感受这一切。 待到瑶瑶吐了好久,他才从怀里掏张手绢递了上去。 “谢过二先生。”瑶瑶面色发白的接过来了手帕。 “不用谢我,那手绢是四师妹的。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拿出来的。” 瑶瑶一脸无辜,眼睛瞪得好大。林长生憋了一下,他想笑,却因为肠胃里的翻江倒海竟是也吐了出来。 “啊。。。。”二先生一声无奈的长啸响遍整个西峰镇。因为他自己的手绢最终也没能幸免于难。 三人在城门口逗留了一会儿,还是沿着突围时的路线缓缓走进了城镇里。 镇里一片死寂,边军,衙役,百姓,怪物,满地都是尸体。一路行来,到处是一片寂灭的气息。 走到福兴街时,两旁的房屋被烧的焦黑,如果不是昨夜那场雨,这两旁的楼烧的应该更久些,这里空气依然有些灼热,鼻间呼入的空气中都有股火焰涌动的气息。二先生走到一家二楼几乎已经完全因为爆炸沉了下来的酒家前停了一下,瑶瑶和林长生也在这里停了下来,这里应该是爆炸的源头,连地面都被烧的焦黑,周遭的房屋因为冲击波的缘故,炸的四分五裂。 二先生走到酒家下爆炸最剧烈的中心,他皱了皱眉头,右手一挥带起一阵清风,清风从地上卷起一堆尸体的残渣飞向了远方。只余下地上碎裂了一地烧的发黑的瓷片。二先生还看到了不远处被一尊石狮子砸进地里的常县令和其他一众最后守在这里的边军,一个年轻人被划开了肚子却还死死用手抓住常县令那变形的手。 他们离爆炸的中心稍远,尸体却依旧被烧的发黑。 二先生不想让林长生和瑶瑶看到这些,袖袍一卷便将一地狼藉都化作一缕缕清风飞向了远方。他又去酒家里找到一壶还没开封的西北烈酒,拍开封口给自己倒上一碗,又给瑶瑶和林长生也倒上了一碗,不过掺了很多清水进去。 他领着林长生和瑶瑶端着酒,向着县衙行了一礼,很庄重的一礼。瑶瑶和林长生学着他的样子也行了一礼,他们大抵知道这里是最后常县令他们留下来断后的地方,爆炸也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身后纵有万古名,不如生前一壶酒。”白衣剑客一声低语,顿时卷起一阵奔腾的风,风很烈,狠狠的撞向县衙前那面沾满鲜血的大鼓,鼓声响亮,鸣的西峰上空万千云彩都为阳光让开了通路。 三人并排站着把酒喝了下去,瑶瑶在剧烈的咳嗽,林长生在感受这充满全身的辛辣,这酒烈的很,哪怕掺了很多水,依然辣的烧心。 “啪”的一声,三人就着晨光把土碗摔在了地上,位置大概就在邱副官喊那声“龙滩酒”的下方。 三人走过福兴街,朝渭河的方向走去。林长生紧紧闭着眼把张富贵那件带血的长衫捡了起来。少年闭着眼在长衫前徒劳的抓了抓,他握住的只有发稠的空气,哪里又有好友往日间最熟悉的那只手呢。 离龙凤楼不远处,林长生把李老头的惊堂木也捡了起来,李老头却再也没能站起了捏着他的耳朵笑着骂上哪怕一句。 他们在还一地睡着的西峰人中找到了个一个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妇人春花,在渭河边垮掉的瑶瑶家旁找到了身下鲜血早已干涸的男人王景玉,他们是瑶瑶的父母。 林长生抱着瑶瑶,瑶瑶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哭的很伤心。哭的二先生心里都有些难过了,他背过身去,随意找了个面具罩在了脸上。林长生双眼通红,但是他觉得自己这会儿不能哭。 “这便是天劫,问不了心,顺不了意,便会化为心魔,修道途中让你形神俱灭的不是老天,是你自己的心魔。”这是二先生在轻轻说话。 瑶瑶点了点头,但是哭的更凶了。过了良久,小姑娘才收起了啜泣声。二先生和林长生把瑶瑶的父母埋在了河岸边。瑶瑶和林长生过去磕了三个头,二先生也行了个大礼,三人这才离开。 林长生回到自己家里,他找了些决定带到书院去的东西。 “有些爹娘没来的及拿走的东西,我要托人给他们送过去。” 他在后院找到两株甜象草挖了出来,他还找到上千张银色的锡箔纸,那些全部都是娘亲这些年攒下来的,挂在爹娘房里老爹的烟杆也被他取下来了。他还去自己房里把那本《五州修行杂记》也揣进了怀里。 二先生带着他们又回到了渭河边上,瑶瑶跑去垮塌的旧宅里翻找了一阵,林长生趁着这段时间拿锡纸叠了两只白鹤放在埋着瑶瑶父母的那棵柳树前。 二先生还想立快墓碑,却被回来的瑶瑶阻止了。 “他们是在那棵柳树下相识的,有那棵柳树就够了。” 小姑娘又偷偷跑到林长生旁边给他展示了一本小册子,册子上记着的却是他家平日里经营的吃食的制作窍门。小姑娘偷偷看了眼二先生,见二先生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低着头红着脸偷偷告诉少年:“以后我只给你和你爹娘做。” 林长生笑着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找了颗黑石子踢进了渭河里。 不远处的二先生也在笑,面具下的他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谁,满脸温柔,于是他也把一颗黑石头踢进了河里,不过他是带着面具的,这样温柔的二先生大抵是没人见过的。 “师弟,你为何想修道?” “我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林长生前几个字还说的有些小声,后面几个字却是越来越有力了。 “那你且看好了。”君璃心把他背上最长的那把刻着“工布”二字的无锋巨剑抽了出来,他看了看此刻似乎平静的渭河。 一剑斩了下去。 抽刀断水,大抵便是如此了。林长生家门口不远处的渭河被他师兄一剑分作两端,水流向两边分去。林长生愕然发现水里竟然有四五十只蛇人挤在一起,拼命想向冲向两旁分开的河水里游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了回来。怪物们又发出那种野猪一般的叫声,不过这叫声中能很清晰的分出其中的恐惧。 林长生笑了起来,“原来他们也是会恐惧的啊。”看着怪物们仓皇无措,林长生很开心。 二先生的又劈了一剑,上一剑,他把渭河砍成了两半,这一剑他把河底的蛇人尽数分作了两段,紧接着右手一挥,一股气流从河底升了起来,把被斩成两端的尸体都铰碎了,右手一抬这些碎rou便和墨绿色的血液一道飞了起来,在阳光下开始燃烧,然后化作了黑色的颗粒,被洒向了空中。 收剑,水流合拢,渭河归于平静。 “来点风,别把河水弄脏了”君璃心自言自语了一句。 于是风便来了,风带着那些黑色颗粒飞向了远方。 “二先生,你乱扔垃圾。”说话的是瑶瑶,小姑娘脸上笑的有些狡黠。 尴尬的二先生眉头不自然的跳了跳,却掩不住满脸的笑意。 回家,回虞山,回书院。 林长生和瑶瑶此刻和二先生一起站在他叫“太康”的飞剑上,这是他七把剑中的一把,是腰上的那一把。二先生说瑶瑶有点重,所以懒的拉着他们跑,便决定坐飞剑回去了。 瑶瑶站在队尾似乎在生二先生的闷气,其实她这会儿很高兴。这飞剑就像一只骏马一般,二先生偶尔还得抚摸一下太康的剑尖,甚至倒点水在它身上。据二先生说,书院有些远。若是不这么做,太康飞的太久会闹情绪,会罢工。停在万丈高空动弹不得,这总归是有些害怕的。 “师兄你平时七把剑都有什么作用啊。”这话是正用手摩挲着太康剑柄的林长生说的。太康似乎被摸的很舒服,剑尖偶尔会翘起来摆摆头,轻轻发出清脆的剑吟。 “太康用来坐,工布用来砍,龙胆用来劈,定光用来砸,清霜用来杀人,这把龙渊用来做饭。这把,这把叫越女,它不是我的。” 林长生和瑶瑶再次坚信二先生是个怪人。 。。。。。。。。。。。。。。。。。。。。。。。。。。。。。。。。。。。。。。。。。。。。。。 “师兄,你的修为很高吧,大概有多高?”这是一路上无聊的少男少女又在缠着二先生问问题了。 “我想做那天下剑道第一人。” “师兄现在不是吗?” “怕是还差了些。” “那书院其他的师兄呢,对了,还有老师呢?” “目前只有师傅和大师兄比我高,不过以后说不好。”君璃心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道。 “大师兄有多高?” “应该比我高一个头。” “那师傅呢?” “师傅想有多高就有多高。” “师兄,你觉得我的修炼天赋如何?”这个问题其实长生刚才就一直在想,他觉着应该是不低的,不然二先生这样的大修行者怎么可能会认他做师弟呢。少年问完这个问题甚至已经挺直了腰杆,他准备听完二先生的答案后骄傲的说一句:“果然如此。” 关于这个问题二先生在仔细琢磨,他想找一个委婉些的词,他不想让小师弟心里难过。 “很烂。”二先生终于找到了一个不能么难听的。工布似乎很赞同的晃动了一下剑尖,林长生气的嘟起了嘴。 此刻若是从飞剑上透过云层往下方去望看到的是帝都京城,京城西郊有一座破落道观,有个长得挺漂亮的年轻小道士正在念书,他师傅则站在背后拿着戒尺摇头晃脑的听着。 念的是“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