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弑父的男人
出租车穿行在市区的街道上,苏子曾想了起来,她忘记问老人家的名字了。 老人说得没错,车子才行到了半路,天就下起了大雪,北方常见像是从鸡毛掸子上落下来雪,颜色纯白,落到了地上,层层叠叠了起来。经了孩童的脚下一踩,严严实实的,好几天也不会化掉的雪。 平日半小时的车程,今晚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每辆车都拼命地慢行着,幸好,最后还是到了。“这鬼天气,真该早些收车,”出租车司机也跟着抱怨了起来。 停在了酒店的门口时,车轮的挤压下,雪溅到了门口处站着的路人身上,苏子曾连忙道了声歉,那个呆站着的人并没有发话。她也没有留意,付了钱后,就往温暖的室内冲去。 走了一半,苏子曾感觉到了心底有些异样,那个站在了酒店外的人既不是保安,也不是门童,大冷天的,光杵着做什么。 雪落的声音,或者是人轻笑的声音,那个穿着黑大衣的男人,挪了挪僵硬的脚,露出了眼来,幽黑的眼,泛着湖蓝色的光。 “佩罗!”苏子曾看着他肩膀上的雪,他竟然就这样站在了外头,“你怎么过来的。” “坐火车过来的,”佩罗稀疏平常的一句,就将苏子曾打败了。她怎么没想到除了坐飞机以外,火车也是可以回去的。只是十几年前的火车系统,就跟龟行差不多,从莫城到边京城,怕是要一天一夜吧,鼻子有些发酸,可能是被冷风嗖的吧。 边京城的某块空地上,商殷骂骂咧咧着:“佩罗个疯子,这样的大雪天,硬要赶到边京城,赶着投胎啊。” 空地的正中。是一架私人黑鹰直升机。商殷正叫人除净螺旋桨上的积雪,才停了半个小时。就积了厚厚的一层。 他嘴上还是不停地骂着:“早知道老子当年就不贪好玩,考了什么直升机驾驶照了,这回被人使唤得跟头骡子似的。” 照了商殷的脾气,如此的极端恶劣天气,就该在壁炉烧得发烫的房间里。隔着通明的火光,搂着美女,喝着好酒。反正怎么过都好,绝不会是像今天这样开着摇摇欲坠的黑鹰直升机。和暴风雪做完生死搏斗,停在一个即没酒,也没女人的鬼地方。 最可恶的是。直升机飞行途中,在商殷拼命地摇着cao纵杆,险些连屎尿都吓出来的同时,佩罗好整以暇地靠在了座椅上,翘着二郎腿。睡得不亦乐乎。 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颠簸,佩罗下飞机时,精神奕奕,而他则是脸都吓青了。 “老子就是上辈子欠他的,”商殷看着螺旋桨再度轰鸣起来的直升飞机。想着之后还要再做一回和恶劣天气搏斗的海鸥,腿就猛打哆嗦。他呸了一口,还是爬了上去,重重地拉上了门,震落了机顶新积起来的雪。 “你怎么就来了,”此时身在了酒店顶楼的苏子曾,奇怪地看着佩罗。 “我听说边京城的烟花很美,就过来了,”佩罗闻着咖啡的香气,看着苏子曾。他只能这么说了,总不能说,他拒绝了温麦雪邀请的年夜饭,看着新闻里的雪灾报道,心里对于苏子曾的思念没来由地发酵着。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那天吃下了那个带了苏子曾气味的素菜三明治开始,从那一天起,他就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个口,苏子曾的影像就一个劲地往里塞,到了年三十的时候,在他和商殷喝酒时,那个缺口终于被挤爆了,他趁着提出了要到边京城的想法。 商殷当然不会答应,所以两人拼起了酒来。商殷就是经不起人激,每次喝了酒后还硬要装出副头脑还管用的样子。喝了酒后脑子还能管用的人,是不会趁着酒意开着一辆直升机出门的。真正有脑子的人才可以坐在苏子曾对面,欣赏着她又惊又嗔的样子。商殷只能在了风雪里,死命地往他身在莫城的温柔乡里赶。 “我过惯了阳历新年,这类旧历的年倒没有多少意义了,通常来说,你们农历旧年的这段时间里,我都是花费在旅游上的,”佩罗继续解释着,“我来Z国好几年了,就是还没来过边京这个城市。” 好吧,这个理由还算是合理,苏子曾勉强相信了,“你就没回国去看看,”苏子曾很少听佩罗提起他的家人,他总是一个人。 “我的父亲在叶缇娜去世后的第六年也去世了,”苏子曾听完这句话后,烫着了舌头,不停地呵着气,她似乎又做了蠢事了。 根据苏子曾现有的消息,外界只说姆森从叶缇娜离奇失踪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的视线中,那个冷傲的法国人,竟然已经死了。手中的红之恋依旧闪着通透的宝石光泽,苏子曾似乎听到了红之恋的悲泣声。 佩罗说话的语调并没有任何起伏,他似黑似蓝的眸子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着别样的情愫。 原来佩罗是个孤儿,“难怪在新年里,你会四处游历,”苏子曾小心着措词,她有些埋怨自己,如果换做了识大体的温麦雪,她绝不会如此失礼。 “我的叔叔还在法国,”佩罗解释着,他并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孤儿,“他们还有一个独子,也就是我的堂弟。我的叔叔继承了父亲的爵位。” 苏子曾并不多懂得欧洲的爵位世袭制度,但照着长子世袭的规矩,佩罗不是应该继承姆森的爵位的么?不知道这些问题能不能问出口。苏子曾想着,手中的杯子举棋不定着。 “不过我的叔叔和堂弟一直以为,我已经死了。”佩罗的口吻像是陈述一个遥远的故事,无关乎他自己的,属于别人的故事。 外面的雪,纷纷扬扬,如此相似的雪,将带着佩罗和苏子曾回到了十多年前。 叶缇娜走后,姆森再也无心经营家族事业,包括非洲的矿藏还有冉冉上升的珠宝行业,他全都交给了弟弟奥尔森。 每天,姆森都会喝得嘧啶大醉,唯一清醒时,他会坐在了佩罗的房间里,看着他心爱的儿子,将玩具散落的满地都是。佩罗渐渐地长大,他的笑容还有他的发色都开始越来越像叶缇娜,无时无刻不提醒着,那个永远消失了的美丽倩影。 “我父亲,宁愿叶缇娜是跟人离开了,也不愿意她离开了人世,”讲到了这里,佩罗用了手指,梳理了下头发。他的发根的底部,有一点棕色,眉头紧蹙,模样有些沮丧。 苏子曾不自觉挨近了些,在他的脸上搜寻着,仔细看着,才发现佩罗和叶缇娜很像,尤其是嘴角处,不笑也会上扬。 “我的父亲,是我亲手杀掉的,”说到这里时,佩罗尽量挺直着背。 苏子曾愣住了,她盯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眉间的深纹越来越深,那是埋藏了多年的痛苦,一直隐藏着。她的手不知觉按了上去,想将那几道纹路抹平。 “酒精将父亲的大脑侵蚀的好像一块干奶酪,到处都是孔,没有药物麻醉的情况下,他会不停地喝酒,然后呻吟上一整天。”没日没夜的痛苦和哀嚎,可以将人类最粗的神经磨得疲劳不堪。 “在他还清醒时,他要求在荷兰就医,那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我觉得那是一种提醒,提醒着我,也提醒着他。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到最后,他彻底睡了过去,意识被酒精吞噬,身体器官衰竭,再也没有醒来。等了三年后我扯断了他的氧气管。”佩罗永远记得那一天,扯掉了氧气管后,姆森大口呼吸着,他的咽喉里发出了被切断后的煤气阀门似的咕哝声。 “我听得氧气在他喉咙里越来越稀薄的声音,缺氧让他的手在白色的被单上发紫发胀,但他没有挣扎,他停止呼吸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容,像是...他看见了叶缇娜。”那一年佩罗刚满十二岁。苏子曾已经看不见佩罗的眼睛了,他闭上了眼,嘴唇抿在一起,肩膀缩紧在了一起。 原来今天他也喝昏了脑,不再清醒了,所以才会在苏子曾这个外人面前,说起从未在人面前提起的往事。 十二岁时,苏子曾在干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可能是穿着公主裙,跟在了杭一邵的后头,也或者是和常池扭打在一起。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想佩罗的那样。 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佩罗,只能关在了巴黎郊外的大房子里。刚开始,还会有人来安慰他,慢慢地,那些人都消失了。 空荡荡的房屋,四处弥漫着死亡的气味,佩罗无数的呐喊过,惊叫着从睡梦中醒来,房间里散落着他的玩具,那个走路不稳,但坚持要捡起他的玩具的男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坐在了苏子曾面前的佩罗,伸出了右手,手指上青筋迸出,就是这双手,掐断了姆森的生机。 一双细腻的手抚了上来,紧紧地拽住了佩罗的手,苏子曾的手或许不够有力,但足够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