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只能病死

    　　大队有几个活计安排不了人去干，一个是看守队里的抽水池塘，任务是防止漏水。那个地方冬天把人能冻死，夏天蚊蝇太多；第二个是看守村里的树林。那些树林面积又大，经常有本村和外村的人来偷砍；你就是把工分提高，也没有人爱去。各队争来争去，还是范志信拿出了一个好办法，可以让队里那些成分不好的人去，正好也是对他们的考验。

    　　程盛泉最后被定到了看池塘的岗位上，看守树林的话，落到了沈先生的头上。人们都发现，范志信越来越像范老四的做法了，人们甚至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附体了，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沈先生太傲了，他听到这个决定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就搬着行李住到了林子里。他拿了一把斧头，还带了一箱子书，他不怕寂寞，到那里正好。都说是林子里闹鬼，他根本就不怕。

    　　程盛泉死皮赖脸地笑着，说他怕蚊子叮。范志信黑着脸说这是村部的安排，他说其实你范志信应该赶辈份要把我叫一声哥的，我是你堂哥范志平的接班人，你们范家人真是不念旧情。

    　　程盛泉给范家川制造了好多笑话后，一步三摇地拉着行李到了池塘边的小屋子里，范新岁给他拉着行李，娘俩个晚上换着陪他。范家川人都说这个二地主呀，除了坐牢没人陪，这明明就是范家二队长发配他到那个地方去了，他倒好，老婆孩子一个都没拉下，换着陪人家呢。

    　　对于这种安排，林书记本来是有异议的。但这两个地方都不愿意去，谁也没办法。后来看这两个人都好像没有什么意见，也就放了心。

    　　他越来越不放心的人是家里的婆娘。她的寿衣已经做好了，包成一个包袱放在炕上。转转长成了大姑娘了，可是做这些事的时候，婆娘硬是躲着没有让她知道。

    　　这一天晚上睡下了，婆娘给他说，我已经打听了，沈家有一副坊，要是到时候急的话，你给我拿来。林书记头皮就麻了一下，说你一天别再胡思乱想了，你又不是判官，什么时候死不是你定的。

    　　村子里的沈碎爷死了。死人在哪里都是很正常的，但沈碎爷是饿死的。这个沈碎爷论辈份，好像是沈先生的一个远房叔叔，是个五保户。老汉脑子本来也不太好，天天说吃不饱，这两天食堂都没看到，这才打发人到家里一看，都死了两天了。

    　　公社来了人，宣布说是病死的，不是饿死的，让大家不要胡说。大队领导大会小会讲，谁再胡说是饿死的，就去把程盛泉、沈德文换回来！村人们别的惩罚对他们很遥远，但对这个到池塘和林子里却是害怕的，反正在公开场合沈碎爷不再是饿死的，都统一说是病死的。

    　　第二个死的人是林书记的婆娘。她早上起来的时候，转转就看她的脸色很不好，说我去叫我爹，她说好。等爷俩跑到院子的时候，就发现她栽倒在了门台上。公社又来了人，那个当年的副乡长现在当了公社书记。他在这里认识的人很多，尤其对林转转印象很深。他把林书记父女两个叫到一个屋子里，和他们商量了一件事。

    　　他要求林书记在私下里和他统一一下口径，就说老婆是饿死的。林书记说我老婆有病，一直说是肝和肺。公社书记说你不需要说是饿死的，只要上面领导问你的时候，你别坚持说是病死的就行，我有用。出门的时候又重重地说了一句，对你们爷俩有用，明白吗？这个女子烈性，我想帮她一把。

    　　林书记的老婆是病死的！人们都哦了一声。沈碎爷也是病死的，大家都知道。

    　　范家川书记的老婆竟然饿死了？这个消息因为林书记态度反常，极端否认而更让人们认为，他是没办法，所以只能说是病死的。

    　　她穿上了自己新手做的寿衣，用上了她早就打听好的棺材。公社书记亲自来烧了纸，并用一个巧妙的方式，把林夫人竟然饿死的消息送到了县委书记的案头。

    　　一个大队书记的老婆竟然会饿死？这个消息在县上很小的范围内传开了。社会主义能饿死人？每个人都在会上说不可能，但每个人都在心里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食堂还能搞吗？消息一层层地传递了上去。

    　　这些事情范家川人是不知道的，他们知道的是大队的食堂好像快吃不下去了，但是谁也不敢说把食堂给解散了。有的人在地里干着活，突然就躺在了地上。好在人们现在有了抢救的经验，从沈碎爷和林书记的婆娘以后，范家川再也没有死过人。

    　　转转到公社去了，是一个傍晚时分。公社的车到范家川来办事，说是公社书记说了，让转转到公社学着看病。转转走的时候说，爹，你把两个meimei和铁子看好。我到公社了，咱家日子会好过些。

    　　这个家里的转转，说是女儿，其实这么多年都像是一个女主人一样的。林书记哭出了声，他不知道女儿这一去，以后的命运会是怎么样的。

    　　大队里的保管员成了六子，对林书记还算拥护的。六子不知道得了苗春娃的什么指示精神，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人，竟然经常收到苗春娃的来信，刚开始还叫学生娃娃给他去念，现在慢慢也不叫人去读了，他自己也开始学着读书认字，都成了范家川的新鲜事。

    　　范志信和范老四有相似之处，总是让人看着讨厌又捉摸不透。他似乎对肖子铭有一种天然的排斥和厌恶，而这个肖子铭却偏偏又是一个太能忍让的人。自从上次他和肖子铭提出让他向组织靠拢以后，多少天以后，他竟然拒绝了。

    　　他的理由倒是很拿得上台面，说自己水平不够，还要继续努力。同时还提出队里还有其他表现好的社员，可以优先考虑他们。林书记说你给我再举出来一个，他说范志信就可以，比他强。

    　　他的推荐让林书记很意外，他不知道这个肖子铭心里都想着什么。对于这个范志信，林书记是最看不上的，就他那副嘴脸，简直就是第二个范老四。

    　　范志信已经掌握了改莲家偷吃的规律：子夜以后，天气黑暗的时候，他们家里总会偷偷地弄些吃的。外面冒出来的烟都会在黑夜的掩护下，变得无影无踪。范志信不想把这些事告诉别人，他想一招制敌，让改莲乖乖就范，最好一辈子都能让他掌握在手心里。

    　　又是一个天阴欲雨的夜晚，范志信已经不满足于在外面偷窥了，他要深入敌xue，看一下这个家里到底是怎么鼓捣这些的，能把这几个孩子在这样的条件下还喂得不知道什么是饥饿。

    　　他今天的胆子挺大，竟然摸到了饲养圈外面。在一个拐角里，他看到了肖子铭两口子。他们竟然弄了一个简易的铁皮炉，都能闻得到猪油的味道。他无法知道这两个河南人是如何把这些猪rou能保存住的，虽然多少有点变了味，但在这个饥饿肆虐的年代，能有吃的已经很是奢侈，更何况他们吃的是rou！

    　　他们没有吃，只是在往熟加工着。也许明天那是他们一家人的额外伙食。这两口子有个习惯，总是在晚上说话。以前是在被窝，现在孩子大了，他们说话不太方便了，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正是他们说悄悄话的时候。

    　　他们无法想到在饲养圈的外面，有一个耳朵在听。他听到了肖子铭说把猪油和猪rou要保存好的办法，还是在鹰嘴洼时，那些兄弟们就是这样做的。只是他当时学的不精，所以还是有些味道了。

    　　鹰嘴洼！这个名字让范志信的震惊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想。他本来只是想着能深入虎xue，找到他们偷着吃的证据，哪里想到，竟然把这两个人的命都抓到了手里！

    　　他想立刻去报告村部，又一想，不行。范老大和林书记都太软，他们两个不一定信；万一中间出了问题，那自己可就没有任何好处可捞了。就是确认了肖子铭是鹰嘴洼的土匪又能怎么样？自己大不了立功授奖，发一个喝水的茶缸子。自己要的是改莲。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他在炕上想了好久。最后，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这样又能把改莲得到，又能让肖子铭伏法！他为自己的聪明兴奋了好久，“身体好”还在边上纳闷，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肖子铭在村部接受了大队给他分派的任务后，带着几个人出发了。范志信确认他们走远了以后，才装做没事人的样子来到了肖子铭家。

    　　他现在是小队长，到生产队的饲养圈来看看牲口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他在心里给自己找着很漂亮的借口，但在路上还是仔细观察，尽量不要让人看到他的去向。

    　　改莲正在给牲口添料。今天剩下的牲口不多，好多都已经上地了。范志信进来以后，改莲也看见了。反正都是熟人，也就不用打什么招呼。范志信说：“改莲，家里猪rou还有吧，我饿的很，拿出来些我也吃点。”

    　　改莲愣了一下说：“这年头哪有猪rou？你也不看一下什么季节。你是队长都吃不饱，我们社员就别提了。”

    　　范志信一字一顿地说：“这季节别人家的猪rou都臭了，鹰嘴洼人会腌，能吃到明年六月！”

    　　改莲手里的马勺晃了一下，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看到范志信向她走来，脸色就像那些亢奋的牲口一样，闪着油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