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钱帛总是动人心(下)
大伯听到这个声音,脸色一变,当即便要拉着李存上车。只是不待他上得车上,对方便已到了眼前。 “李黄彬,你走作甚!” 来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身墨绿色的圆领袍,挺着个如同怀孕了五个多月的大肚子,脸上有一块大黑痣,眯缝着个眼睛说道。 “原来是蔡府的刘管家!瞧我这眼神,最近越发的差劲了,连刘管家都没看见,真是罪过。”李存的大伯挤出一脸难看的笑容说道。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西坡的那块地的事情如何了?上次你说你一个人做不了主,要找你兄弟过来商量,我宽裕了你几天。现在你兄弟来了吗?” 刘管家的名字和他本人很符合,叫刘大彪,只见他此时歪着脑袋眯缝着眼,右手轻轻捋着他脸蛋上一颗鹌鹑蛋大小的黑痣上长出的长须,玩味的说道。 “我那兄弟这几日有事来不了,还请再宽容两日。”大伯李黄彬低声请求道,似乎不想让一旁的李存听到。 “你那兄弟属事多吗?见他一面比见蔡相公都难?”刘管家冷哼一声,一脸不悦的讥讽道。 听到有人在非议自己的父亲,李存便不顾不断使着眼色的大伯,抬起头看过去,一脸微笑的问道: “在下李存。请问,你找我家大人,有事吗?” “你便是那李清的儿子?”那刘管家斜着眼细细的打量了李存一番,觉得有几分相似,只是大人说话,一个毛头小子插什么话?故而脸上却是一脸的不耐。 “正是!家父事务繁忙……故遣我而来,不知尊下有何贵干?”李存依旧一副笑容,只是眼角处寒光一现。 刘管家轻蔑道:“你这小娃娃做的了主吗?” “伯父稍安勿躁。”李存转身对着一脸焦急、一直给自己使眼色的大伯说了一句,然后扭回来继续对刘管家道:“既然家父遣我过来,自然是做的了主。” 一旁赶来的众多田主闻言,便齐刷刷的往这边看来。就连那王班头也停下手中的事情,看向李存的目光也隐约露出了几分期待。 “如此便是最好!”刘管家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开来,原本一身吊儿郎当、懒散的样子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子里便散发出来的精明劲。 “西坡那片地,我蔡家要买下,你卖是不卖?” 李存闻言,扭头看向一旁的大伯。大伯见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只好一叹,开口解释道:“土坡下那片也是咱家的田地……前些日子刘管家找上我,说要买下那块地……我没同意。” “哦?”李存眉毛一跳,当即明白了大半——自古买卖不成的,大多只有一个原因,价钱不够!想来是这位刘管家开的价格太低了。 只是眼下京中蔡姓大户繁多,身居高位的也不少。不知,眼前这蔡府的刘管家,口中的蔡相公指的是哪位? 若是国朝初时,单凭相公二字便能确认是谁了。那时除了宰执,恐怕就没人能担得起“相公”二字。 但国朝百多年之后,那些个曾经特指的敬称都纷纷下移。一些个官位不够、但资历够老的官员也堂而皇之地被人称起了“相公”来。 “既然蔡府的刘管家要买咱家的地,卖了便是,为何拒绝呢?”李存眼睛一转,心中有了主意,便装作一副知世不深的样子问道。 “哈哈!还是这位李公子明白!”刘管家闻言当即大笑道:“李黄彬,你还不如你这侄子清亮! 左右不过是一块地而已,我家蔡相公能看上你家的地,自是你们的福分!” “可是你也欺人太甚!五百三十多亩水浇地,一亩只给两陌!这不是明抢吗!” 李存的大伯顿时急了起来,要知道这是在京畿,人口稠密的赤县!一亩水浇地莫说高价,十余贯还是有的。即便只按十贯来算,五百多亩便是五千贯往上……而那刘管家竟然只开了两陌,一共才一百贯,还不如这五百亩地一年地租的一半多! 这不是明抢吗! “两陌一亩?”李存心中一个咯噔,虽然早已料到对方开出的价格很低,但谁知竟然低到了这种地步?怪不得大伯不同意。要知道李家四房的所有田产加起来才三千亩,这五百多亩便是一成半多了。更何况,这可是连在一起的五百多亩,天知道李家为了弄这么大一片整块的土地,花了多少功夫进去…… “水浇地?若不是我家相公,那水渠能从这边过吗?还不是不值钱的旱地? 两陌已经很多了!我家相公在附近买了五千多亩田地,每亩给的不过一陌而已!如今翻倍给你家,已经是莫大的面子,如此还要拒绝吗? 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刘管家眼神犀利的看着李存,开口威胁道。他从去年下元节后便开始为东主置办这边的田产,与祥符县衙门打过招呼之后,虽然中间也遇到了些楞头,但在大体还是顺利的,如今只剩下李家这五百多亩,便能彻底的连成一片了。 一旁早就围观起来的人群听到刘管家的话之后,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从心有戚戚变成了愤怒与不甘,看向那刘管家也是一阵咬牙切齿。 李存自然注意到了一旁众人的表情,想来那被买的五千多亩里面,也有他们的份…… 大宋承平百年之后,官僚早就腐化了。再加上本朝不抑兼并,认为地主富户是“富室连田阡陌,为国守财尔!缓急盗贼窃发,边境扰动,兼并之财,乐于输纳,皆我之物”! 如此国策之下,士大夫与富商地主之家便大起兼并,许多地方都出现了“富者阡陌连野,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现象。 而官员利用自身的权利,更改渠道路线为自家田产牟利这种事情,就更是屡见不鲜了。但这等惹人生恨的事情暗地里做便是了,李存没有想到这刘管家竟然会当众说出来! 想来,这位“蔡相公”,能力不低啊! 李存暗叹道。他突然想起,上一世的这段时间,父亲每日都是愁眉不展的,终日里借酒消愁。当时自己以为是因为自己被逐落之事……如今想来,恐怕还有此事吧! 不过李存随即在心中一笑,哪怕是蔡太师家又如何?老天能让自己重来第三世,可不是来当缩头乌龟,唯唯诺诺的。 虽然自己不想沾惹太多的麻烦,但既然对方都已经惹到头上了,还一味避让,那这样的人生和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拿定注意,李存便一副认真的样子,掰着手指算到:“一亩地两陌钱,五百亩便是一万贯……刘管家您这般人物,卖您个面子,三十多亩的零头不算了,只收一万贯好了! 刘管家闻言,差点把今天早上喝的参粥喷出来。这李家小子算学是和吐蕃人学的吗?一贯十陌,那一万贯是怎么算出来的?还卖我面子?亏他说的出来! “小子耍我?”刘管家破口便要大骂。 “在下怎敢?”李存迎上刘管家那毒辣的目光,淡淡的说道“既然刘管家能开出每亩两陌的价格,在下为何不能算出一万贯来?” “你的意思是,不卖?” 听到这里,刘管家反倒又冷静了下来,斜着眼冷冷的看着李存道。 “此乃祖产,恕存不敢同意!”李存摇了摇头,坚定的说道。 “好!那你们就守着这块烂地吧!刘爷我倒是要看看,以后哪个敢租种你家的地!” 说罢,给了李家几人一个狠辣的眼神,扭头便走。 …… …… “少东家,何四被他们打伤了!” 李存看着刘管家渐远的背影,面色有些沉重。就在他思索着对方会用什么办法威胁自家时,一旁的一个佃户说话了。 “什么?”李存一惊,连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五天前,大东家回绝那蔡府的刘管家之后,那刘管家便放言出来:‘谁敢去种李家坡西的那块地,便打断谁的腿。’ 别的租地的佃户听说后都不敢过去了,只有我家老四不信邪,依旧去地里上活,结果就被那蔡府的人打折了腿,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了。” 说话的佃户叫何二,是何四的兄弟,说着说着便声泪俱下了起来。 李存的脸色更加难堪了,他扭头看了一眼同样脸色发青的大伯,他没想到那刘管家竟然这般毒辣,为了逼迫李家竟然公然行凶!抑制住想要发火的冲动,对何老二道:“走,去何四家!” …… 何四家离坡西那片田地不远,在苍庄镇东北边的一个小村子里。 村子不大,只有三四十户人家,挨着一条还算笔直的小路建了两排。刚一进村子,左手第二家便是何四家的院子了。 李存站在那黄泥垒砌的一点都不笔直的院墙外,敲了敲那扇明显上了年头、但还好完整的木门,半天没有回应。 “少东家,他家不会开门的。”何二上前一些,眼神中有些悲痛的说道。 恩? 李存刚想询问,那何二便直接推开了木门,站在一旁,请李存他们先入。 不大的院子里乱糟糟的,两间半木头和泥堆砌的屋子上裂开了几道骇人的裂缝,隐约可以看见屋内房梁上挂着箩筐。 “老四,大东家和少东家来看你了!” 何二随着李存和李黄彬两人进去,大声喊道。 不多时,屋子里传来几声轻微的声响,原本掩着屋门被打开,露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脑袋,看到院子中的何二后立刻便跑了过去。 “这是我那侄儿。” 何二用他那粗糙的手轻轻的抚摸着那小娃娃的脑袋,苦笑的说道:“我这四弟从小命苦,我娘因为生他时难产死了,爹也就不喜欢他。后来分家的时候,家里本来就不多的地一角都没分给他,全靠租种东家的地过活。直到快三十岁了才娶上婆娘,给他添了这么个男娃。 但我这兄弟的婆娘从生过孩子之后身体便一直不大好,去年更是一病不起……一家人就剩他这么一个劳力,还有一个药罐子和一个刚断奶没多久的娃娃拖累着,日子过的难啊。” 何老二抹了抹眼角的眼泪,接着说:“那刘管家放出话后,别人都不敢去,而我这弟弟却去了——没办法啊,去年冬天种的麦子都一扎高了,要是不照料,他这一家人今年吃什么? 虽说皇宋富硕远超前代,但连自身土地都没有的佃户,即便强于前代,又能强上多少呢? 说着,往屋里走。还没进屋子,便有一股混合着恶臭与中药味的气息。让刚一进来的李家几人都忍不住的捂了捂鼻子。 进得屋子,只见四周的墙壁光秃秃的,只挂着几个空了的框子。而本就不大的屋子里连一张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只是躺着两个人。一个身材瘦小些的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昏迷着。想来是何四的婆娘,只见她盖着一张都有些发黑了的被子,被子是用粗糙的麻布制成,边毛的厉害。 而另一个身材大些但同样枯瘦的就只能躺在了地上,一张用麦秆编织成的草席上,右腿上包着乌黑的药布,出气多进气少的在床上无力的痛叫着——这边是何四了。 见到有人来,那躺在草席上的何四挣扎的想要起来,但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张了张嘴,发出两声沙哑的、含糊不清的话来——应该是像几位东家问好。 “为何不去看大夫?” 一早上都如同一个木头人般的大兄李宇绍看到自己佃户的惨状,忍不住的问道。 “看了,但哪有钱啊?镇上的孙大夫倒是好心,给开了几副便宜的药,但哪够用啊!”何二摇着头叹气道。 自古以来,看病就医可是项大开销,看病难、看病贵的情况也不仅仅只是在后世才有的,在古代的封建社会,这种情况会更加突出。 自耕农为了治病,还有田地可以典卖,但本就失去了土地的佃户又有什么可以抵押换钱的? 没钱就医,就只能看命了……而这种看命的事情,一般就等于等死了。 一旁跟来的几个佃户见状,也不由得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意。 李存走到何四的身旁,看着那明显是被钝器打折的右腿,此时仅仅只是简单的包扎,并没有正骨固定,如此就是以后好了,这条腿也是瘸了。 何四被打已经过了数日,伤口处已经有些流脓,包扎伤口的细布上还有些药物的残渣,只是不知道几天没有换过了,将整块布都浸成了黑色,看着有些渗人。 幸而如今天气尚且冷,若是到了夏天,天气炎热后,恐怕早就生蛆流脓了。那时即便再想医治,这条腿也不大能保的住了。 李存默默的从腰间的荷包,然后取出一锭银子,放到何二的手里——却是元宵那日茂德让人赔给他的。 “先拿去给你兄弟一家治病疗伤吧,不够了再来找我。” 并非是李存不想多给,只是他如今手上的钱也不多。虽然每月都有爹娘给的零花钱,太学每月也给发一千两百多文的食宿补贴,但他经常要去参加些酒会应酬,旬休日还时常和张看等同学好友出城郊游,这些都需要花钱,自然也攒不下多少。 一旁的大伯见状,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掏出两张十贯的钱引,递了过去。 虽然现在钱引贬值的厉害,但二十贯还是能换个几贯的。 那何二见状,就拉着怀中的侄子齐齐下跪感谢。 皇宋虽然不像后世的满清没有骨气,动不动就下跪。但这种救命之恩,怎么感谢都不足为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