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在远方(三)(二合一大章)
永历七年春,钱谦益赴金华为马进宝新近得子而祝贺,作伏波弄璋歌,将马进宝比作汉伏波将军马援,旨在说服其起兵反清。 这是历史上的一桩旧事,钱谦益极力争取这位在浙江管四府绿营的大帅,也是不辞劳苦。只是这一遭,由于去岁马进宝上半年忙着镇压江西明军,下半年则率军援闽,从入了仙霞关后到现在也没有来。至于什么新近得子的事情,除非是马夫人帮他的夫君戴上了一顶新帽子。 清军在福建受到的压力过大,这使得马进宝即便是在兵败之后也不得不暂且驻扎兴化府协防。马进宝都没有返杭州,金砺那边的杭州驻防八旗就更是如此。这样一来,兴化府的百姓日子难过了,而杭州那边的百姓却得以喘上一口气来。 驻防八旗长期在外,营债的买卖也少了一些,商旅得知那些八旗大爷们暂驻他地,也纷纷赶来交易着手中的货物,就连官府看着商业赋税的不断恢复,也是不由得松了口大气,恨不得那些八旗大爷一辈子也别来才好。 几家欢喜几家愁,福建和广东的清军在为日渐做大的郑成功和陈凯而忧心忡忡,就连湖广那边也大有险象环生之状。相较之下,前几年战火不断的浙江,虽说小规模的抗清斗争依旧是此起彼伏,但是大规模的抗清武装已经覆灭的今天,反倒是显得平静了许多。 正月里,杭州府衙的后宅,知府老爷请了孝子坊的李家班到此演出。这孝子坊的李家班是近两年来新近在杭州城里蹿红起来的戏班子,班主兼东家的李渔本是金华府那边知名的才子,八股文和诗词歌赋上的才具不提,在这戏曲上也是别有造诣。前年的怜香伴,还有去年的风筝误,都是难得的佳作,尤其是有着前者的烘托,后者一旦上演,当即就是一个万人空巷的架势,着实是一个一票难求。 不过嘛,一票难求归一票难求,知府老爷放话了,这大正月里戏班子也是不得闲,只得巴巴赶来为知府一家表演。而此刻后宅的戏台子上,生旦净末丑联袂登场,咿咿呀呀的唱着的便是那出风筝误。 这出戏,说的是西川招讨使詹武承得罪宦官,罢职在家,家中有两妾两女,梅氏生长女爱娟,柳氏生次女淑娟,长女貌陋而性顽,次女聪颖且貌美端庄,为此原本就互相看不上眼的两个妾室就更是“一岁之内,倒有三百个日子相争”。 没过多久,地方多事,有蛮兵叛乱,朝廷不得不重新启用詹武承。临行之际,詹武承未免家中二妾争吵,便筑了一高墙,将宅子分为东西两院。另外由于两女皆年方二八,到了适婚的年岁,而他出征在外,不知几年能归,便请了他的同榜好友戚天衮帮忙张罗。 戚家与詹家比邻而居,戚天衮有一子名友先,乃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另有一义子名曰韩琦仲,早年父母双亡,寄居于此。韩琦仲人品俊逸,才华出众,与其子恰好相反。但是二人本在同窗,且后者寄人篱下,倒也相安无事。 一日,戚友先放风筝取乐,找了韩琦仲在上面题了首诗,岂料诗题了,结果风筝却断了线,落在了詹家的西院里。西院住的是柳氏母女,柳氏见诗词题得清新,便让女儿原诗后和了一首 戏台上,李家班的乐师和角儿们在卖力的演绎着。台下面,知府家的夫人、如夫人、小姐 以及前来拜年的亲戚家的女眷们也无不是在婢女、下人们的伺候下聚精会神的欣赏着。 “漫道风流拟谪仙,伤心徒赋四愁篇; 未经春色过眉际,但觉秋声到耳边; 好梦阿谁堪入梦,欲眠竟夕又忘眠; 人间无复埋忧地,题向风筝寄与天。” “何处金声掷自天,投阶作意醒幽眠; 纸鸢只合飞云外,彩线何缘断日边; 未必有心传雁字,可能无尾续貂篇; 愁多莫句穹窿诉,只为愁多谪却仙” 陪着父亲前来拜年的表小姐细细品着韩琦仲的诗文,沉吟再三,哪怕其间写尽的只是一个愁字,但是联想到韩琦仲在戚家的尴尬处境,终落了一个极好的评价。而此时,知府的小女儿却也笑着念出了詹淑娟的和诗,亦是觉得这两首诗一前一后,相映成辉,自有妙处,连带着对台上的才子佳人也有了更大的期待。 这出戏,并不似当年的怜香伴那般,反倒是一出才子佳人戏。这种戏码,在官绅阶级尤为受众,其关键还是在于那代入感上面,无论是读人对才貌双全的伴侣的期待,还是官绅家的女眷所向往着的能够与才子共度余生的美好幻想。这就好像是普通市井百姓更喜欢看诸如卖油郎独占花魁之类的戏码,是一样的道理。 台上,韩琦仲和詹淑娟已经被台下的小姐们脑补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随后,那风筝被戚家的仆人讨,韩琦仲甚是欣喜,更是在后面再写了一首有着倾慕佳人、愿得一见成分的诗篇,拿去放了,岂料结果却落到了詹家东院那长女詹爱娟的手里面 戏名风筝误,这风筝,是将这出戏的四个最主要人物韩琦仲、戚友先、詹淑娟、詹爱娟四人联系在一起的线索,而接连的误会则让整出戏变得跌宕起伏,情节百转。 台上的人、台下的人,无不沉浸在故事之中。倒是视角最佳的一桌,且有着李渔作陪的主桌上,知府对此却兴致缺缺,无非是家中女眷欢喜,再烘托下年节喜庆的气氛。至于他自己,对于这个才华横溢的剧作者反倒是更有些兴趣。 “人臣之善行乐者,莫过于唐之郭子仪;而不善行乐者,则莫如李广。子仪既拜汾陽王,志愿已足,不复他求,故能极欲穷奢,备享人臣之福;李广则耻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后已,是以独当单于,卒致失道后期而自刭。故善行乐者,必先知足。或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陪坐在知府以及几个知府的亲戚男宾之间,李渔面露谦卑,娓娓道来。 这知府,姓祖名龙,是去岁到此上任的。杭州乃是大邑,本当有一番作为,不过这祖龙乃是锦州祖家的子弟,贡士出身,在清初祖家那一众督抚大帅的高官显宦之中,也不过是个小人物罢了。平日里心中有所期寄,也知根脚大有不及,且还是个文官,能到如今这般已属不易。此刻听了李渔的这一番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倒也听得进去。 “好一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祖龙拊掌而赞,几个男宾也大多是他这般出身,如今也远不及他,亦是随声附和了一番。 这一年多,李渔借着戏剧与官府中人打上了交道,除了戏剧绝妙,李渔本人谈吐不俗,说享乐、谈女人、聊文章,都能说得上来。尤其是其人没有其他才子那般的傲气,对这些文采远不及他的官员们也能尽心逢迎,很是得到了一些官员的青睐。 与李渔,祖龙已经不是第一次畅谈了。去年刚刚赴任,前任知府张奇逢便在为他接风的宴会上请了李渔过来打秋风,可谓是相谈甚欢。随后的几个月里,几次会面,皆是如此,聊到尽兴处,更是大有知己之感。就这样,聊着聊着,聊到了些公事上面也不怎么避讳着这个开戏班子的读人。 “听说,福建和广东那边的局势很紧张啊,上次听三伯说起,八旗的贵人们很不开心,多有骂靖南王爷和金帅的。” “谁说不是呢。” 几人相谈,无非是从通过那些亲戚们七拐八拐的得到了内情。倒是祖龙,居其位,反倒是更清楚一些:“其实啊,这事情也不奇怪。金帅那边八旗军能战,可是福建的绿营可都是被人家打了几次全军覆没的,估计看了海寇的旗帜腿都要抖三抖的。而那靖南王爷,呵呵,耿继茂那小子终究还是个娇生惯养出来的。” 说来,孔、尚、耿三藩,皆是出自东江,而他们祖家则是关宁一系。如今的清廷,东江军出了三个王爷和一个公爵,他们关宁军自持当年也是天下雄兵,起码不会比那些东江泥腿子差,可是到了现在也就出了吴三桂一个王爷来,更叫他们对东江一系看不过眼。 说到此处,祖龙陡然一惊,方意识到直呼耿继茂名讳的不妥,尤其是在同桌的上有个外人的情况下。只是余光看去,那李渔却正在与旁桌的一个表侄女说话,无非是那表侄女问及李渔近期可有新戏上演,而李渔也是恭恭敬敬的表示倒有一出新戏,却才刚起了个头,想来那小丫头下次来时当能够看到云云,看样子是全然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是个知道深浅且知情识趣的人物,祖龙倒也不在意,继续与他的那几个亲戚窃窃私语着关于去岁战事的事情。 “杭州驻防八旗的补充部队已经过去了,真是仰仗了运河的便利。” “那就好,那就好,没有些八旗军,光凭着那些绿营,还真不敢放心。不过,朝廷打算换帅的说法可落到实处了?” “落到实处了,只是朝廷决定不换帅了,还是以金帅为主,以刘帅为辅。” “那浙闽总督” “用的刘清泰。” 和上一任浙闽总督陈锦一样,刘清泰也是汉军旗人,不同的在于,一个是汉军正蓝旗,而另一个则是汉军正红旗。 表面上看去,就这么细微的差别,但是他们都是汉军旗下的旗人,知道得更清楚些。这刘清泰是辽阳人士,降清前就已经是诸生了。此人是正儿八经的文官底子,与陈锦那般武将出身的督抚是大为不同的。由此可见,清廷在福建、广东两省的军务上还是更加倚重金砺、刘之源、田雄、杨名高这样的大帅。 但是,刘清泰是皇太极身边的文臣出身,终究不是如陈锦那般他们关宁一系的人物。原本在陈锦死讯传来,他们也有过要再运作出一个关宁军出身的人物作为这浙闽总督,但是到最后了却还是落到了外人的手里。 清廷内部,权力斗争,甚至是倾辄极其严重,但其由于以小族临大国的情状,危机感存在,且内部以八旗为核心的组织力极强,斗争对国运造成的损害远远无法与明廷相比。后世人所看到的,无非是就是明廷内斗而亡,但实际上清廷的内部也在内斗,内斗这东西素来是有人的地方就会存在的。 此间辛秘,倒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谈了一番,他们又与李渔畅谈起了那些关于吃喝玩乐的东西来。 一场堂会随着风筝误的这出戏的完结也告一段落,此时已是入夜之后,祖龙派了衙役随行,以免戏班子返孝子坊在路上会遭到巡丁的责难。这本是应有之义,而有了这样的便捷,他们也很快就到了孝子坊的戏园子。 演出大获成功,起码那些官家夫人、如夫人以及小姐们都很喜欢,这就足够了。李渔点评了一番众人的表现,又拿了一笔赏钱出来犒劳众人,总是一个皆大欢喜。 待着一切结束了,早已疲惫不堪的他却没有去休息,反倒是在了房,只说是有些灵感来了,要尽快的记录下来,可是进了房,反锁了房门后他却拿出了一本顺治四年清河坊的一斋刊印的水浒传来,细细的翻看着,时而还要在一本账簿上用左手写下个几个数字。 等到他看了十来页,写下了一堆数字后,便将账簿重新收好,便去睡觉了。直到第二天一早,他将账簿交给了一个去年招来的账房,而账房则在出去溜了一圈来之后将账簿重新交给了他,李渔才总算是松了口大气,到房里继续写着他正在构思的新故事意中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