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七节 狄道攻防(八)
情绪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它极易受个体和环境的影响。因人而言,由情绪波动起伏而促使自身发出的行为也会大相径庭。辟如一个百战疆场的将军,平时勇冠三军,入敌营取敌酋首如同囊中探物,但他在情绪低靡时,也会悲观失望,伤风悲秋,甚至做出自绝于世的举动。又辟如一个终日耕作田间的农夫,见识浅薄,畏难如虎,但若是受身边事故牵引,也可能变成一只猛虎,做出惊世之举。 因狄道郡守傅熲的现身说法,讲述了当年胡虏叩关后,在关中长安犯下的累累血债,终于将狄道军民在大难当前同仇敌忾的情绪调动起来。狄道城是数万军民倚身的根本,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狄道城破,便断无再生可能。唯有坚守城池,众力抗敌,才能至之死地而后生,等到援军的到来。 不仅是城中青壮,甚至半大的孩子和颤巍巍的老叟也投入到修固城池的工作之中,池中大量的妇人也自发动作起来,烧水担饼,走上城头,慰问军民。 与此同时,洮水东岸的胡赵大军已开始了第一轮进攻。 首轮攻城之敌,是刘曜攻掠南安后新附的襄武羌秘蒙生部和隃眉麋氐部。 两部人马各有五千余众,在攻城之前,已将玉井峰的林木几乎砍伐一空,氐羌部落在洮水东岸扎起了数不清的木排和云梯,木伐以绳索联为一体,顺水而下,几乎堵塞了与洮水相连的护城河。秘蒙生部与糜氐部众便抬着云梯跳上漂浮在护城河面的木排,一路呐喊着,冲向东门。 狄道东门的吊桥早已吊起,城口以已塞门刀堵得严严实实,东门城墙上凉州军数百人早已执戈以待,眼看木排上身穿兽皮或是青竹甲的敌军如黑压压的蚂蚁般蜂拥而来,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中的武器,不知不觉间,汗水已浸透掌心。 路陵是狄道军中一名百夫长,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据他父祖所言远祖便是汉伏波将军路博德。路伏波曾随霍嫖姚远征匈奴,又率军平定南越,被武帝封为伏波将军,赐邳离侯,后因犯法而被贬为强弩将军,屯田居延,不久便卒于任上。而路氏子孙便有一支从此留在了河西,数代传至路陵父祖时,家声早已湮没于历史的风尘之中。因此路陵只能从行伍中的小卒做起,如今已历行伍三年,还只是一名小小的百夫长,属下兵卒也不满百人,加上伍长、十长、倅官也只有六十七人。 俗话说,男儿好奇功。路陵身为名将之后,无时不想复远祖荣光以蔚门庭,然这几年来狄道政局平宁,唯一的战事也不过是征伐了一下南边一个叛乱的戎人部落。这种征伐之功对于渴望以军功晋职的路陵来说,简直入不了眼。他心中一直渴望着能参与一场真正的大战,以改变自身的命运。 自胡赵大军西征凉州时,路陵隐隐地感到一个改变自身命运的机会已消然到来,因此他将属下六十六人勤加训练,以迎即将到来的战机。待得胡赵大军攻夺陇门关时,路陵便向镇羌都尉辛晟请命守关,但路陵位卑言轻,请命自然被辛都尉否决。 胡赵大军攻破陇门关,兵临城下,这一次,不用路陵再请命了,狄道军全军登上城墙,以御来敌。此刻路陵的佰人队守卫的便是东门之南的一段城墙。城下秘蒙生部和糜氐部来势汹涌,但路陵已看出对方全是未经集训的山峁野胡,就像被驱赶的野牛蒙头狂奔,全无章法。对付这一群乌合,只需坚守城池,对敌予以大量杀伤,致其破胆而溃。 跑得最快的氐羌联军已奔至城墙之下,一架架云梯被竖了起来,不少心急的胡人连云梯都未放妥便攀援而上,甚至有三架云梯上的胡人刚刚爬到中途,整个云梯便向后歪倒,接木排上的同袍砸倒了一大片。 路陵一双电眼注视着城下,就像看着一场优伶杂耍一般。良久方收回目光,对着身边一个面容稚朴,但身材高大的少年士卒说道:“阿虎,这班来敌不足为惧,切勿别先乱了自己的阵脚,待敌人将爬到城头时,我们再用长矛招呼!” 那叫阿虎的少年有些呆愣,望着路陵良久,却似没有听明白他的话意,道:“阿兄,为什么要待敌人爬到城头时再用长矛招呼?” 路陵微微一叹,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却一直慒慒懂懂的从弟道:“阿虎,我一时也与你讲不清楚,待下你看我怎么杀敌,跟着我做就成了!” 路陵说着又对左右的部从道:“各人坚守哨位,待听我号令,一如昔时演练。若有不遵号令者,军法从事!” 路陵部下几十人齐齐应了声诺,全神戒备,以待来敌。 -------- 东门城楼上,扬烈将军宋辑与镇戎校尉辛晟、狄道郡守傅熲等文武将吏聚集一处,眼观城下如蚂蚁般蜂涌而来的敌人,神色肃穆。 扬烈将军宋辑出自武威宋氏,与敦煌宋氏并不同宗,但两宗之间关系却极为融洽。宋辑今年五十有四,满头白发,但容貌威壮,气度俨俨,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是凉州军中一员老将。他自十四岁起便投身行伍,早年曾随凉州刺史彭祈抚镇诸戎,张轨刺凉后也颇受重用,多次与冠军将军宋配、威远将军宋毅等率凉州军入京勤王,军功显赫。 辛晟打量着脚下的战场,道:“胡酋果然迫不及待了,竟使陇坻的杂胡以作前驱,以此耗费我军的军资,看来此后,我军将接战源源不绝的杂胡联军了。”这辛晟是出自狄道辛氏一门,是汉武贤公后人,乃军武世家,一眼便看出刘曜之策是驱仆从以疲守兵,而其匈奴本部人马则以逸待劳,静等战机作最后一击。 傅太守接口道:“护城河中的杂胡,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狄道城池高厚,这一波攻击料无破城之虞。宋将军可否借机召集民壮间插于军中,共同御敌之时以习战阵,以增加临敌之力呢?” 老将军手扶跺堞,双眼微微眯起,两道精光如电芒般扫过战场,随即道:“府君言之有理,敌众我寡,唯有在短期内将民壮培训成一支可用之军,方能增加我军守御之力。如今来敌杂乱,可以我狄道军为主军,城中民壮作助力,用来敌以练兵!征召民壮一事,就有劳傅府君了。” 宋将军眼光越过护城河,投注到东方的连绵敌营中,道:“胡虏驱仆从以攻,只是其一,以屠各胡酋征战多年的经验,其必有一支后军在清扫我军先前所设的各地障碍,因此,我们真正要防备的,是清扫护城河东机桥陷坑的另一股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