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从凉州到汉中
张异在馆驿中等着凉州张氏的消息,他倒是也不急,美酒得饮,佳肴得享,张氏送来的婢女也皆笑纳,过得真是无比舒服惬意。因为他知道这般大事,凉州上下肯定得开会商讨啊,哪怕经月不决,那也在情理之中。 此番受命而来,其实是冒着很大风险的,因为万一张氏不肯归从于华,而仍奉晋朔,就有可能杀了他张子奇来祭旗。只是张异沉沦下僚已久,新朝肇建,便得以跃升六品——当然是恩主王贡之赐啦——于情自当肝脑涂地以报君王,于利则更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故此才冒险前来。张子奇难免会想啊,说不定我明天脑袋就要落地了,则不趁这最后的机会好好享受一番,更待何时? 其间自然也想过出门去走走,看看西州风物,听听百姓的议论,可惜卫兵谨守各门,坚决不肯放其出入。 张异本以为起码要等上三五天的,谁想翌日午后,便又见到了张茂。然而张茂这回不是公服来拜——张成逊于晋也挂着征西将军的虚衔呢——而穿着齐衰丧服…… 张异当场就惊了,心说齐衰在身,多半是为兄弟之丧……难道说你跟你哥于是否归晋意见相左,所以你把他给宰了不成么?!卧槽,我这一行,竟使凉州巨变,则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我是死是活,将来史书上都很有可能会落上一笔啊! 急忙趋前探问,张茂流着泪,就把张寔遇害之事,大致说明了一遍。 张寔殒命之时,其实氾瑗就已经派人去逮捕了刘弘,本意要挟他游说张寔从华,骤闻此讯,便急将那妖人给交了出来——他若是在我手中有个好歹,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于是张肃、宋配等作主,将刘弘党羽百余人一并诛杀,并将刘弘车裂于市,剜心以祭张寔。 通报完情况后,张茂就说了:“先兄遗子,年少未及冠,不能荷重任,是以群僚公举茂暂摄凉州……诏命乃不可受,还望张君归洛,向华天子奏明此事……”你是来册封我哥的,但我哥已经不在了,抱歉,让你白跑一趟。 张异曾经依附王贡,于洛中暗自勾连群吏,也算是在秘密战线上奋斗过的,因此听了张茂的话,当即脑补出一万字兄弟阋墙、骨rou相残的情节来……再一想,也说不定是凉州将吏,想利用此举来逃避及时表态? 你们再怎么商议不决,顶多晾我一个月,总得给个明确回话吧。但若是因为张寔去世,就此把我打发回去,请天子重新下诏,来回起码得三个月……不,肯定是自己想多了,这路事儿太过匪夷所思,除非张寔原本就是个傀儡。然而张安逊是凉州将吏、豪门的提线木偶吗?怎么可能! 特么的老子连殉国的心都有呢,偏偏没预见到会这样空手而归…… 于是先抚慰张茂几句,请他节哀顺变,随即话锋一转,婉转地请求对方表态:“我自可归洛,请朝廷别下诏命,然而凉州是否归从王化,还望张君……张公速下决断啊。张公自可暂摄凉州事,沿袭尊兄之爵、职,然亦须奉正朔,易冠服……” 华朝的服制与晋朝不同,当然啦,文官主体还是传统的上衣下裳,头戴梁冠,但具体到配饰和服色,终究必须有所差别。汉魏以来,官员——尤其是高级官员——都备四时之服,其色各异,但最常穿着的,则是符合本朝德性的服色。比方说汉火德,着赭;魏土德,着黄;晋金德,着白。 裴该践祚之后,嫌这种制度太过混乱,也不好看相——固然四时祭祀,当穿应季服色,但平常的时候,有人穿德性之色,有人穿季节之色,朝堂上起码两色儿,多扎眼啊。因而只定一套公服。 有人就此跳出来,说欲定服色,须先定德性,则我朝正水德,妥妥的跑不了啊,服色自当为黑,裴该倒也无可无不可。当然啦,官吏公服,不可能通体上下墨黑一片,就跟bkan似的,肯定有边、有纹、有绣,有别的杂色,因而根据裴该的审美,定下公服主要为黑、红两色,瞧着比较般配,也顺眼。 张异的意思,官职可以暂摄,请朝廷再下新诏,但你们态度可得先确定吧,不可能拖着好几个月,服色和旗号全都不变,那成什么话啊?为了促使张茂速下决断,他还把随身携来赐给张寔的服、节、绶、印全都亮出来了,手捧印匣,对张茂说:“此即朝廷颁予尊兄之章,章不署名,张公先接亦可。” 张茂注目在那黑红两色、边缘描金的木匣上,略一沉吟,便道:“章文为何?不知茂可能先览否?” 张异说当然可以啊——既然你哥不在了,凉州是你主事儿,你自然有资格瞧啦——于是掀开印匣,请张茂双手将印章取出来看。张茂骤见其印,目光不禁一凝,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 张寔于晋为西平公,当用紫绶金章,那枚印张茂自然也是常见的。按照当时的制度,唯天子玺或皇后、诸侯王之章准用玉,再加西州相对贫瘠,张氏父子又不好敛财,所以张茂平生只见过一次玉印—— 那还是五年前的事情,兰池长赵奭的上军士张冰,据说偶得一方玉印,上有“皇帝玺”字样,特献于张寔。张茂与群臣皆贺,张寔却说:“我常忿袁本初之拟肘,诸君何忽有此言!”派人把那方玉玺送到长安去了。 那时候,裴该方入关中,正打算去守备大荔城呢。 可是如华制,王公亦可获准用玉印,因此裴该为了安抚张寔,特命以玉刻章,上作虎纽——张茂因此而惊。他愣了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双手,从匣中取出玉印来,翻过来瞧瞧印文,上书“少傅凉州牧福禄公”八个篆字——呀,还是为我哥量身定制的呢。 就此婆娑良久,不忍放下。 张异见此情状,心中不禁暗喜,便道:“张公何不受下此印?公既绍尊兄之志,想必朝廷也会将与尊兄的赐封,使张公承袭的吧。” 张茂闻言,浑身一震,赶紧把玉印归回匣中,连称“不敢”。张异问说有什么不敢的?张茂道:“先兄自有子嗣,当承继福禄县公之爵,茂即暂领凉州牧,亦不敢横夺侄儿之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