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血月凶光
咸阳,黄昏。 大行官署外,素绫翻飞。 魏国龙阳君,楚国寿陵君,二国国使白衣立马,身后陈列二十一口棺材。 赤霞渐褪,阴风骤起,萧萧一片肃杀。 大行官署掌外交,最高长官为大行,再次客事,最末走士。 出来迎客的,是个走士。 底层走士不用管上层大人物的盘算,只是按规矩请两位入住傅舍。 楚国寿陵君喝问:“大行呢?” “进宫了。” “客事呢?” “也进宫了。” “没活人吗?” “明日我王接见燕国国使,今夜预设九宾之礼,不都得去看着嘛!” 龙阳君和寿陵君交换眼神,确认受到侮辱,同是国使,别如云泥。 龙阳君嗤之以鼻:“你也进宫去告诉秦王,我们也要见他!” “哟!我就是个大行走士,宫里我走不进去!” “事出有急,我们必须立刻见到秦王!” “这我管不着,我只管你们吃喝拉撒。要想进宫啊,有简单的道,咔嚓一刀,就进去了!” 走士连说比划没脸没皮,意思是受过宫刑的人进宫才方便。 寿陵君长鞭一挥,怒喝:“什么狗仗人势的东西?!” 走士一抹脸上血:“这他娘的是秦国地界,耍个屁的威风!” 一来二去骂上劲,走士一把攥住鞭子把寿陵君给扯下马。 楚人和魏人都惊呆了,秦人果然都是杂种,无耻又无礼。 每个官署都养着一两个横行八道的小角色,对上媚从,对外嚣张。 寿陵君遭遇的就是大行官署的混世魔王——阎乐。 别说封君,就算来个王他也敢拽,横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楚人纷纷拔刀,秦国官署卫兵也悉数亮剑,一时剑拔弩张。 眼见流血在即,魏国龙阳君打个圆场。 “寿陵君何必跟看门狗置气?大事要紧。” 话音甫落,官署里匆匆跑出来另一名走士,点头哈腰连连告罪。 每个官署里也会养一两只性情温顺的哈巴狗,里里外外讨人欢喜。 这位正是这样的角色,姓赵名成,乃中车府令赵高的胞弟。 来人要是耍横,阎乐能比他们更横。 来人若是和气,赵成就陪个更和气。 两相权衡,龙阳君和寿陵君还是选择和气,先入住傅舍,再细细周旋。 二国使臣入关早有报备,推两个小人物出来唱开场,秦王怕是想赖皮到底。 可巧,惯常耍赖皮的秦王忽然不想耍赖皮了。 消息报进宫时,秦王刚好在咸阳宫演练接见仪式。 本来秦王也不想大费周章,黄昏在永巷跟燕使对视之后,改了主意。 如果表现得好,朝堂上就能搞定燕国,那得省多少事,少流多少血。 秦王的心这一次实打实地诚,所以专程跑殿上先跟大行过一遍程序。 行程走到受图一节,大行接到属下报来的消息,直接呈给秦王。 秦王展开国书,忍不住“哟呵”:“‘清河之难’?怎么不叫‘华夏之变’啊?” 楚魏二国取此名别有深意:黄河自宿胥口开始由浊变清,事发点在清河河段;且“河清”有海内太平之意,用此名昭示——秦一手制造“清河之难”,搅得天下浑浊不堪。 楚国国书是惯常套路,先严厉谴责,再问秦国要凶手,最后谈赔偿条件。 “鄢郢?他们做什么梦呢还没醒?这几十年秦国什么时候割过地?!真不懂事!” 魏国国书则温柔得多,有点像是迫于楚国压力,不得不来讨说法。 秦王合书,歪在王位,掂着预演的燕国空图,玩儿。 他在思考二国举国投降的可能性,小,但也不一定没有。 或许楚国会死犟,但是魏国…… 魏王假一副天真无害的乖宝宝模样,应该比较好哄,还是先别撕破脸皮。 主意既定,秦王就差蒙毅到傅舍探个口风。 蒙毅不是一般人。 秦国郎中令,掌管秦王近身一切事物,从中大夫到带剑侍郎都归他管。 凡到秦王跟前的东西,都由他筛选过滤,蒙毅若是偏心,秦王就得瞎眼。 蒙毅的心不偏不倚,只装着秦王一个人,素有“铁面蒙郎”之名。 蒙毅率三十郎卫纵马到傅舍,不惊不诧穿过二十一口棺材阵。 玄衣墨裳入舍,惹来一片艳羡,此等英眉俊朗怕不是男仙下凡? 就连身心许了魏王的龙阳君都在疑惑:秦王莫不是想用美男计? 想得太美,蒙毅这等人物拿来施美男计太过浪费。 二杯清水恭迎远客,一句问话直奔主题。 “我王明日之后才有时间,二位有话,还请直言。” 寿陵君颇为不屑:“你不能做主,跟你有什么好说?” “我不能做主,但可以决定二位是否陛见。以及,谁先陛见。” 简单一句话,后半句是重点,挑拨离间的开端。 寿陵君和龙阳君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开始打小算盘。 寿陵君想:若是秦国与魏国先行勾搭,把这事做成一桩寻常的仇杀案就麻烦了。 龙阳君想:事出在魏,万一秦国和楚国商量好拿魏国开刀作为补偿,会很不妙。 二人陈述理由,都希望先行陛见。 寿陵君铺开一张血书,上书“清河之难”遇害人之名。 “二十一条人命,必须请秦王给楚国一个解释。” 龙阳君也铺开一卷竹书,上书魏国刑律。 “魏国之法,杀人偿命。事出在魏境,魏国必须缉拿凶手,以正国法。” 寿陵君:“我王有家书呈送秦国王后。” 龙阳君:“我王也有家书进呈右夫人。” 蒙毅摆手止住他们,他已有主意,不用再浪费唾沫说下去。 “后宫之事,不归我管。二位之请我已清楚,既然案发在魏,我王应先行召见魏使询问案件详情为是。明日燕使觐见后,我会派人来知会魏使,还请留意。楚使也不必担心,问明案情后,我王自有安排。” 龙阳君起身谢礼,蒙毅抱拳告辞。 什么叫有礼有节让人吃瘪,这就是,三句话完成秦王下的任务。 他步出里门行至院中,灵敏的耳朵捕捉到后院嘿嘿哈哈的声音。 这很反常,正常人不会这么喊,像是在练剑。 机敏和警觉促使蒙毅移步探个究竟。 “究竟”是一个少年人拿着短剑在劈一头吊着的死猪。 少年很勤奋,卖力把平日所习的行刺技法全都演练一遍。 这个少年,就是燕国副使秦舞阳。 蒙毅随手折下槐枝一试,舞阳没让他失望,提剑片成十一段。 接着他们打了一架,吵得满傅舍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就连被秦王阉了的前楚使顿弱,都拖着要死不活的身子爬出来一观。 傅舍是秦国款待外使的官舍,因为有蔺相如前车之鉴,秦国规定所有入境的外邦使臣必须入住傅舍,不得擅自离宿。 众人探身出来,顿弱发现他的副使项梁不在。 这也很反常,项梁素来喜欢看热闹,怎会不见? 顿弱像脱了水的茄子一样浪进项梁的房,不见人。 他从项梁房中出来时,蒙毅与秦舞阳已比试完毕。 蒙毅略占上风,结束战斗之前,他故意挨了一拳。 有这一拳,他才有充足理由命随行郎卫绑了舞阳。 然后他拂袖坐在院中槐树下,悠然喝水,等荆轲。 荆轲看完生命里最后一个落日,才醉醺醺回来。 他进门就跌了一个趔趄,看见蒙毅就要嚷着要他陪酒。 蒙毅滴酒不沾,严词拒绝。 “你这人真无趣,我猜一定没有女人会嫁给你。” 荆轲有幸猜中,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燕国正使很不正经。 任凭蒙毅怎么试,荆轲都是滩东倒西歪的泥,说着真真假假的话。 “得得得!你手下留情……也不是吹牛,我要没醉,一个人能打两个你。” 蒙毅看着被打出鼻血的荆轲,恭维一声:“燕使好身手。” “那是!我们要是不会两下子,根本就走不到咸阳。我的上一任,还没出燕国,就见你们先王去了……嗝……” “不是所有人都跟燕王一条心。多少燕国人都宁愿站着死,我们能活着到这里,不容易。” 使者,一正一副。正使传达国君命令,副使负责保护正使安危。 这个解释十分合理。 蒙毅觉得是自己多心,但也不妨碍他顺着荆轲的话撂掉一个危险分子。 “既如此,正使安然觐见,副使就算尽职。明日,还请副使殿外相候。” “可是,嗝,燕王备了两份厚礼进献给秦王。” “没事,我安排人帮你拿。” 荆轲哑口,他至多只能再给出一个于邦交礼仪不合的理由。 蒙毅说没事:“大国相交,不必拘泥小节。我王一言一行,才是秦国最重的礼仪。燕使尽管入乡随俗,秦国绝不会有所亏待。” 荆轲不好再争取,多说半句都显刻意。 还没上殿,秦舞阳就成了废子。 荆轲很寒心,若是等到张良,此时定然会是另一种局面。 这万丈之才,凌云之志,当真要酬与燕丹吗? 陷荆轲于绝地,燕丹太子,当真是“功”不可没。 蒙毅走的时候,顿弱已找遍傅舍,确认项梁失踪。 顿弱忐忑不安,前日项家老大来找老三项梁,告知老二被害,他们不会闹事吧? 顿弱本想找个由头知会蒙毅防备,转念一想,让项梁闹闹也好。项梁肯定伤不到秦王,顶多让楚国送个小辫子给秦国,反倒是好事! 如此想,顿弱就安心回去睡大觉,路过燕使门前,听见有哭声。 少年觉出来自己莽撞做了错事,可是有什么屁用?晚了。 错也不在舞阳,十三四岁的小小少年,怎指望他与蒙毅斗智斗勇。 荆轲抚了抚舞阳的头,笑说没事。 “明日你不用犯险,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进殿。活着,回去帮我办件事。” “可是,太子说……” “太子说你得听我的话。” “我……” “你难道不想回去见他吗?” “想!” 少年人的眼睛都有独特的光亮,亮晶晶,像天上的星星。 舞阳望着星空,星星是星星,月亮是月亮,云彩是云彩。 星月云彩落进荆轲眼里就成了故国,父母,亲朋,挚友。 所亲,所爱,所憎,所恨,一一在眼前浮现。 那些可待明日的事,再也没有明日去完成了。 错过的人就永远错过,失掉的约再也不能续。 他记起曾邀过一场约,楚客昭南,可还记得邯郸一场约? 当然,不记得。 忌遇到了比斗殴更新奇的事。 他当爹了。 那日,他先进宫见了秦王,秦王赏了他一个宅子和很多很多钱。 他很喜欢,成家立业嘛,再也不用挂在丞相爹的名下。 他连跑带跳飞回家,事先没打招呼,全家依次咋呼一遍。 先是仆人惊叫,接着弟弟meimei们呼啦啦围了一圈,然后雍城公主咬牙切齿恨不得打他一顿:“翅膀硬了是不是?还知道回来啊?!” 她一抹眼泪,撵儿子回房:“去!去!去!不稀罕看你,看你女人去!” 他应了一声,拔腿就跑。 弟弟meimei悄悄跟在身后,赶都赶不走,一直跟到新房。 新房其实已经旧了,他自己都忘记离家已经一年半了。 房中灯火荧荧,隐有倩影映窗棂。 他推门进去,吓得跳了出来把门一关,仿佛屋里有鬼。 屋里当然没有鬼,只有风姿绰约的少妇抱着婴孩哺乳。 去岁暮春,秦王让他先回家就是知道他女人临产,想给他个惊喜。 结果他没有领情,等到终于了结一场心病回来,孩子已经半岁了。 婴儿啼哭传出来,吓得他捂住心口,一颗心都快跳出来。 弟弟meimei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哥这么慌神,全都咯咯直笑。 “原来大哥也会害怕呀!” 他望一眼挤在一团偷笑的弟弟meimei,转身砰地推开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上。 房里婴儿哭得更大声,须臾又传来女人的哭声,连哭带喊外加拳打脚踢。 生孩子,男人一夜快活,女人却要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还得去趟鬼门关。 女人最痛最绝望的时候,男人却不在身边。 “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忌无话可说,只能抱着棠棣,任她打骂哭闹。 她一拳拳锤在他心口,他才忍不住皱眉微哼。 棠棣觉出异样,扒开他衣裳,才见血已染了一片。 男人岂止去鬼门关走过一遭,天天都在鬼门关溜达。 棠棣一层一层剥掉他的衣裳,只见新疤旧伤重重叠叠,眼泪止不住地滚,心疼得像是有人在刮。 胸口致命伤,亏得蛊逢脚快加之配备有军医,才保住性命。白日指点过扶苏,回来被母亲锤一回,又被媳妇打一回,伤口就裂开了。 棠棣急忙拿布给他擦,嚷着要找昌平君去请太医。 忌握住她的手:“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累到极致睡觉就是最好的药,棠棣扶他躺下,小心翼翼盖上暖衾。 忌躺下,侧过身子去看娃,娃跟他真像,鼻子嘴巴一模一样。 他试探着伸出一根指头,娃娃也伸出小爪子抓啊抓,一把抓着他的指头就不撒手。 他笑了,莫名又想哭,他曾经鄙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是,真他妈地美啊! 他望着娃,娃也望着他,大眼睛眨呀眨,就这一眼,仿佛身上所有伤口都愈合了。 棠棣换了轻薄的衣衫偎过来,孕期方过,少妇的身体柔美丰腴,散发着温暖的香气。 女人轻轻哄儿子睡着,又抚过男人的伤疤,温柔的手让男人忘掉所有烦恼。 长夜渐深,三个人互相依偎着进入梦乡。 这就是家的意义,世俗的幸福,最平凡又最伟大。 不过,这伟大的时刻,不宜持续太久。 第二天,气氛就开始不对劲。 孩子不仅美好,还有吃喝拉撒哭和闹。 妻子不仅温柔,还有拈酸吃醋泼和爆。 棠棣发现棠棣玉花不见了。 圆房那夜,棠棣亲手取下玉花戴在丈夫脖子上的。 “丢了?你嫌弃我才会丢吧?是不是丢给哪个女人了?!” 忌回想了一下,扣押玉花的若耶确实是女人,所以就点了点头。 棠棣就炸了,哭着喊着不过了,要分家。 雍城公主来解围,让儿子把事情解释清楚。 迫于母亲yin威,忌就复述一遍经过,麻烦更大。 “小妹?你meimei都在家里呢?哪个meimei?!情meimei吧!” “阁主?那女阁主为什么不还你玉花,不就为了让你去找她吗?!你当我傻?!” …… 雍城公主虽然跟棠棣不对付,可是身为女人,她支持儿媳妇。 “我们家的规矩,是定给男人的!” …… 白天吵架晚上和好的日子循环两天,忌决定立刻搬家。 没有老娘撑腰,棠棣一个人闹不起来。 爹娘不同意:“你要继承家业,搬什么家?!要搬也是你二弟长大搬出去!” 爹的话不管用,忌毅然决然要搬,把媳妇和娃一起接出去。 也是秦王舍得,新家的宅子不比旧家小,只是比较偏,靠近兰池别宫。 那本来是策反李牧准备的宅子,没用成,正好就赏给他。 王侯府邸,气相非凡。 小两口牵着手溜达了一整天才把新家逛完,两个人都很满意。 忌在心里默默规划了书房,练剑房,演武台。棠棣想着园子池塘可以造景,闺房可以变着法地玩,反正宅子大。两个人很快划分完领地,晋升女家主的棠棣被满满的幸福感笼罩,也就不捕风捉影计较男人在外面有没有拈花惹草。 他们本来并没有太多共同话题,有了娃就有了话。 昌平君可以给长孙取名,但是老人家尊重儿子的意思,就留着让忌来定。 忌想了好久,记起鬼谷天门之外,师父给他取了“怀心”二字。 想来他确实命里少颗心,儿子来了,他觉着自己那颗心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