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传承
温暖如春的三月,熊荆憧憬着儿子生下来的情景。这是他血脉的延续,也是他政治理念的延续。千年、万年,以君王的思维,他希望楚国社稷可以一直续存下去。在这个时代,这是一个普通有家业之人的正常想法,却是后世的他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后世提倡传承,但传承的具体内容又是什么?读四书五经?背唐诗宋词?参观历史古迹?即便这些行为能让人一时激动,也只是一时激动而已。激动过后,除了片段的记忆,有谁记得自己曾经‘传承’过? 真正的传承永远要依靠血脉,只有真正的血脉才能让人确信自己与先祖亘古相连。后世熊荆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也知道自己爷爷的名字,但爷爷的爷爷叫什么、曾经做过什么,不看家谱、不问老人就不知道了。 大约是三十年一代人,爷爷的爷爷不过一百二十年,一百二十年都弄不清,谈何传承?又传承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奶奶出嫁时带来的几口红木箱,其他什么也没有传承下来。 一个爷爷六十年,两个爷爷一百二十年,上溯十二个爷爷以前,大概六百多年前的明初,族谱便说不清了。据说民国的老谱能追到北宋,一把火烧了再也没了。即便到明初,也不过只有几个名字是确实的,其余只能按字辈编造;也只记得祖籍是在江西,可具体在江西什么地方,最老的几个太公也不清楚。 这就是两千年后熊氏的传承,基本没有传承。一百二十年以前除了一堆不知真假的名字,什么也没有。当时他既没有为自己姓熊感到自豪,也没觉得自己肩负使命,心中只有深深的失望——他出了一万块修谱,这也是太公们实话实说,把他这一支修的比较好的原因。 爱谁谁!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有干过这种出钱买祖宗的傻事,他宁愿把钱丢给KTV公主,也不愿再在类似事情上花钱。他只为自己,不想别人,结婚生子更是天方夜谭。 父母几次催婚,说不结婚绝后?绝谁的后?绝不绝后又有什么关系?给自己的孙子留几口破箱子和一堆假名字难道?再说结婚要花多少钱,无痛人流又花多少钱?结婚后养小孩又要花多少钱?小孩上学换学区房又要花多少钱?节衣缩食生一个爷爷出来,缺祖宗伺候么…… 两千年后的熊荆不是丁克,但思想和丁克类似,他觉得人生如同游戏,自己活着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每天开心就好。老了生病没人照顾,那就提前造一把燧发枪,需要时塞入口中,扣动扳机,‘砰——!’,r! 这就是两千年以后的他,一个不知传承只为自己的人,然而在两千多年前,自觉是楚人的他变得面目全非。他看过太庙墙上的那些壁画,历数过祭台上的那些神主,从简牍骨片上获知先祖先君的名讳,从史书、史官口中了解他们的过往。 所有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与先祖血脉相连,他肩负着存续社稷的责任,担当着繁衍子嗣的使命。他把自己想象成一颗蒲公英,努力的繁衍后代,并希望风将种子吹的更远。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传承,他从父王那里继承,死前把责任和使命传给儿子,并希望子子孙孙一直这么传承下去。谁要是阻止这一切,谁就是他熊荆的敌人。 两世的认知,五十年的积淀,历史让他清楚什么才是正道,什么又是邪路。他必须考虑的很远很远,而不是为了成就自己的功业和令名。哪怕后人像嘲笑怀王那样嘲笑他,他也要为熊氏芈姓的血脉、楚人的延续做最正确的事情。 这样的想法显然不被他人所理解——右史倚宪能准确无误的背出自己的家谱,说出先祖的过往,左史同样如此。但凡贵族皆有家史,庶民没有家史,然而族长知道族史,祭祀时祭祀那几位先祖,一丝不苟绝不许出错。 一直在传承的人无法想象没有传承之人的内心世界,正如孔谦、宋玉这些太傅,屈景昭诸氏不知熊荆的真正想法。双方的差别在于长期经营和短期收益有着截然不同的抉择,熊荆着眼长期,他们考虑现在。 熊荆满脸幸福触摸芈玹平坦的小腹时,驱车出城赶到兰台宫的昭黍犹自气愤不已。他觉得大王把自己抛弃了,王长子宁愿养在宫外也不养在宫内,长大后谁为太傅,谁为太保?教导太子一向是屈景昭三氏的职责,现在倒好,养在宫外野长,这成何体统。说句不好听的,王长子将来肯定是一个不知礼教的蛮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