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藏王宝藏之再回兰若寺
***** 纤纤玉手,捧起清香一炷,在佛前深深三拜,小心地把香插入观音像前的香炉中。苏思凝美丽的脸容中一片虔诚,双手合十,低低诵念着经文,盼着他早早回家,以慰双亲,也让她芳心早安。 自从梅文俊洞房之夜,听调远赴战场之后,她强忍悲伤,上奉公婆,下理家业,尽心尽力,做好梅家的媳妇。 梅家二老都是温厚良善之人,对这来自大家族的美丽媳妇**护怜惜出于至诚,让幼失父母的苏思凝,真正尝到了至亲长辈的**护。 梅家的下人仆役大多老实听话,对这位据说来历非常高贵的少夫人,敬若天神,有令必遵。梅家连主人带家仆也不过二十来口人,绝无苏家大族门阀派系纷争、内斗不休的种种丑态,从大家族中出来的苏思凝,管理这样一个薄宦之家,自然是得心应手,轻松随意。不但梅家长辈喜**,下人敬重,就是来往亲友,也无不赞这位梅家少夫人,聪明美丽、进退有度、举重若轻,实是难得的贤妇。 自嫁入梅家之后,几乎诸般随意,只除了她的丈夫,不在身边。自从梅文俊赴海疆之后,一向只览诗书、少读佛经的苏思凝,便去水月庵中,请了一座观音像,日日奉于房中,早晚三炷香,诚心诚意,日日祈求。无数次请诸天神佛,保佑她的夫君平安归来。 说什么侯门世阀女,说什么多才女红妆,又何必特立独行,清高出尘。若得夫郎归,她愿做市井愚妇人,朝朝诵经文、夜夜拜佛前,求的无非是,至亲之人平安无事。 或许真是神佛有知,感她虔诚吧,前不久,传来了海疆战事大捷的消息。她一直提起来的心,才稍稍放下。欢喜之余,更加盼着夫君早日回家。多想亲眼看他无恙,多想亲手为他洗去征尘,多想亲耳听他讲述那战场的故事,多想早些知道,她的夫君是多么英雄了得。 最近几天,战后归乡的军士将领们,陆续有人回乡,天天门外都有鞭炮响起,笑语欢声不绝。 每每听到外面的动静,她都情不自禁登上高楼,悄悄眺望远方。什么时候,她的夫君也会这样,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在锣鼓喧天之中,被欢喜的百姓当作英雄一般迎接回来。 缓缓地在佛前道完深深的祈愿,她才坐回床边,拿了床头的衣衫,轻拢丝线巧提针,继续她未完的工作。只是每扎几针,手不觉会停在半空,一阵失神。 我这是比着他以前的衣裳制的,也不知道,他在海上打仗,会否清减,此时,还合不合身? 苏思凝不觉脸上飞霞红。他喜欢不喜欢呢?这颜色、这式样可合他的心意?他看到我亲手为他制的衣,会不会高兴呢?知道我这世家大族的小姐一点也不娇贵,也能cao针指,也会做衣衫,他可会有一点点吃惊? 心中转着种种隐秘的念头,脸上不知不觉绽开无比美丽的笑颜。 “小姐,家里收到军报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声音有些张皇、有些惊慌、有些不知所措,却有着更多悲痛。 苏思凝猛然立起,喜道:“有相公的消息吗?”不等凝香回话,她连手上的衣衫都忘了放下,就冲出房去。 凝香望着苏思凝快步走向正厅的背影,眼中满是绝望,“小姐,姑爷战死了。” 苏思凝恍若未闻,还在快步往外走。 凝香大声喊:“小姐!” 苏思凝这才止步,回身,这个时候,她脸上那欢快的笑容还没有敛去,眼神里还带着欢喜,就这样凝望她。 凝香望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话,发出的,最后却只能是痛哭声。 苏思凝静静地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就像僵硬了一样,怎么也收不回来。直到这个时候,刚才听到的一句话,才慢慢地变成真实的,有完整意义的信息,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她慢慢向凝香伸出左手,轻轻地说:“傻丫头,我还没有哭,你哭什么?” 然后,那件一针一线由她亲手缝制的衣服从她指间滑落,凝香关切而惊慌的叫声,仿佛很远很远。再然后,就是沉沉寂寂,深不见底,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黑暗,无穷地降临。 ***** 佛前深深一叩首,这素衣淡妆的美人徐徐立起,望着那一片烟雾中,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神色怔怔,久久无言。 凝香在后面悄悄拭泪,菩萨啊菩萨,你若有灵,护佑凡人,为什么要让小姐这么好的人,受这么多的苦楚呢?可怜她自幼父母双亡,虽是名门千金女,却从无人呵宠疼护。本以为嫁得如意郎却连一个新婚之夜都没过,就让姑爷战死海上,连尸体都不曾找到。小姐伤痛还未复,又传来苏家获罪被抄,家业飘零的消息。虽说苏家无人真心关心小姐,到底还是骨rou相连,血脉至亲,到底也是一个依靠,一个退步啊。菩萨啊,小姐这样真心供拜,诚心行善,为什么你连一点恩德也不开? 想到苏思凝的遭遇,凝香就一阵心酸。梅文俊身死,苏思凝万念俱灰,只知安顿家业,侍奉翁姑,平日脸上,再难见喜色。偏偏雪上加霜,天威难测,苏家世代豪门,一朝势败,幸亏梅家老爷夫人,都是厚道良善之人,不欺苏思凝家败零落,不嫌苏思凝也许会连累梅家,反而对她多方安慰,处处照料。苏思凝心中感动,更加诚心诚意,把翁姑当作亲生爹娘一般孝敬照料。平日料理家业,井井有条,逢人笑脸相迎,温和亲善,远亲近邻,无不交口称赞。除了这贴身的凝香,又有谁知,她夜夜辗转难眠,每天泪湿枕巾? 眼看着梅文俊的周年死忌就要到了,苏思凝带着凝香上水月庵来,上香供拜之余,又和庵主商议办法事的事宜。 凝香不敢插嘴,只是怔怔凝思,只觉说不出的伤心难过。 “凝香。”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苏思凝轻轻地呼唤。 凝香回过神来,忙笑道:“小姐,事情办完了吗?” “早办完了,我们快回去吧,爹娘该等急了。”苏思凝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看凝香仍有些神不守舍,不觉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想得那么入神?不会是才出来一会儿,就惦记着梅良了吧?” 凝香脸上一红,“小姐又来欺负人了。” 苏思凝冲她一笑,“哪个欺负你了?我看梅良人不错,虽然年轻,但办事可靠,忠厚肯干。你悄悄给他做的衣裳鞋子,绣的荷包,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你房里时不时冒出来的镯子链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凝香羞不可抑,恼道:“小姐……” 苏思凝笑笑,“这一年,家里事太多,我虽知道,也不好说什么。等过了这个忌日,找个日子,跟爹娘提一提,这样的大好姻缘,总是要成全你们的。” 凝香一怔,忽道:“小姐,我是你的丫头,怎么能……” 照大户人家的规矩,贴身的丫环,随小姐出嫁,就是姑爷的通房丫环,将来能不能升姨娘侍姬,就要看主子的心意了。似这样姑爷早逝的,丫环势必陪着主子守一辈子才是正理的。 苏思凝摇头打断她的话:“姑爷去得早,你原没有贴身服侍过,哪有跟着我,守着一世的道理?” 凝香眼圈一红,说不出是欢喜还是难过,“小姐,我怎么能扔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 苏思凝轻轻一笑,牵了她的手,“傻丫头,我这一生,已是误了,又怎么能再连累一个你?” “可是……” 苏思凝声音柔和:“记得,连我的份一起,活得幸福圆满才好。” 这样轻和柔美的声音,却令凝香情不自禁落下泪来,哽咽道:“小姐、小姐……” “好了、好了,外头这么多人看着呢。”苏思凝笑着安慰。 凝香这才惊觉,她们已经出了庵堂,四处都是行人,忙伸手去拭泪。快步走到轿子前,就要为苏思凝掀轿帘子,忽听身后有人大声喊:“少奶奶。” 凝香惊讶回头,“梅良?怎么是你?” 随着叫声跑近的青年,五官端正,满身大汗,一边喘气一边喊:“少奶奶,老爷夫人急着找你回去呢,家里收到少爷的信了。” 苏思凝一震,几乎没站稳。 凝香惊叫一声,一把抓住梅良,“你说什么?” 梅良气喘如牛,“少奶奶,你快回家吧,少爷他……他没死。” ***** “当时,海战的时候,文俊跌下海去,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被海边的渔民所救,这一年来一直在养伤,直到最近,才写信回来……” 苏思凝静静地听梅老爷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公婆躲闪的眼神,以及那狂喜之下,又带些诡异的表情。然后她慢慢地道:“这真是大喜事啊,爹娘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的眼神明澈清丽,梅老爷一时竟不忍直视她。梅夫人轻轻叹息一声,“思凝,文俊被一个渔女救了,她一个女儿家,照料了文俊一年,文俊理当带她回来。” 苏思凝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抬头,唇边绽开一抹温柔的微笑,“当真是喜事,不但相公回来了,我还多了一个meimei。” ***** 轻开鸾镜,望着镜中人儿苍白的脸容,似乎在那久远的前生,自己还有着花一般娇艳的容颜,在花间扑蝶戏萤,在柳下,写诗作画,娇憨天真,浑不知世事险恶。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憔悴苍白得,如同一个鬼魂了? “小姐,你喜欢什么发式?” “小姐,你瞧这胭脂的色泽怎么样?” “小姐,我已经叮嘱了绸缎庄,带上好的料子来让你挑选,你都一年没做过新衣裳了,姑爷快回来了,当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一个渔家女又算什么?” 凝香在身旁转来转去,手忙脚乱,说个不停。 苏思凝却只怔怔地望着镜子发呆,她曾是花一般娇艳的少女,怀着那么多甜美的梦想,嫁到梅家。然后,为他守了一年的寡。从此总是一身缟素,不戴首饰,不着脂粉,整个生命,成了一团死水。可是,原来,他竟然没有死…… 凝香轻轻放下她的长发,为她梳理,一心一意要把她的小姐打扮成天仙,“小姐,你长得这么漂亮,又这么有才学,等姑爷回来……”她语气一顿,忽地低低惊叫一声。 “怎么了?”苏思凝轻声问。 “没什么?”凝香急急把梳子往身后一藏。 苏思凝淡淡一笑,她知道必是凝香看到了她头上的白发。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可叹她年未满双十,却已忧思成病,多少回天明醒来,枕上落发缕缕,其中竟有斑斑星霜。小小凝香,又何必如此好心加以隐藏。 看着镜中人的笑,凝香不觉心酸起来,“小姐,姑爷回来了,姑爷还活着,不管怎么样,都是喜事啊。” 是啊,是好事啊!苏思凝悠然一笑。她为他青丝变白发,她为他夜夜泪痕深,她为他堂上奉翁姑,她为他苦苦守家业;而他,观沧海,拥美人,足足一年之后,才寄来一封家书。果然是好事啊。 “小姐……”凝香还想再劝。苏思凝却已道,“凝香,我想过了,明天就对爹娘提你和梅良的喜事,尽快为你们cao办。” 凝香一怔,“姑爷还有十几天就回家了,这个时候,迎接姑爷最重要。” 苏思凝淡淡道:“这一番生生死死,已叫我看透人世无常,谁知道十几天后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趁着这一切我还做得了主,先安顿了你们才好。” 凝香心中一震,失声道:“小姐,姑爷回来后,你想干什么?” 苏思凝看向镜中,那了无生气的眼,“我也不知道。” 凝香颤了一颤,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小姐,你都苦了这么久了,眼看着好日子来了,可千万不要一时想岔了。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那不过是个渔女,哪一点能和你相比?只要姑爷看你一眼,自然就知道如何取舍了。” 苏思凝只是摇头,不,凝香,你不明白,无关渔女,我只是累了,只是倦了,仅此而已。 ***** 苏思凝次日向梅老爷梅夫人提起凝香和梅良的终身大事,梅氏夫妇自然不会驳回的。本来打算等梅文俊回来,再安排他们的事,但苏思凝坚持要尽快把婚事办了。 于是,在梅家上下都为了迎接少主人归来而忙碌的时候,凝香和梅良的婚事,略显仓促地完成了。为了奖励梅良多年来的服侍功劳,也为了给儿媳面子,梅氏夫妇厚赏了梅良许多财物。 苏思凝虽不得叔婶喜**,但毕竟是嫡系正枝的小姐,大家族的气派不能减,出嫁的时候,带了价值不菲的嫁妆,手头颇为宽裕。她出钱直接为凝香置了一处小房产,又把她和梅良的卖身契烧了,还他们自由之身,以后只算是梅府的雇工而已。 梅良感激涕零,凝香却觉有些心寒胆战,总觉得,自家小姐如此周到贴心的安排背后,有一种决然的阴影。 只是这样的忐忑猜疑,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梅府中,实在不敢表达出来,只能提心吊胆地苦苦等待。终于,梅文俊回来了。 梅府所有人,都远远迎了出去。 梅老爷和梅夫人,激动得走路都走不稳了。 苏思凝跟在公婆的身后,遥望着远方。曾经那人夜夜入梦来,曾经在心深处,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而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激动和狂喜,只是静静地跟随着,依照着她的身份,理所当然地微笑。 那一骑一轿,似乎是从远方的天之尽头而来。是太阳太耀眼吧,所以苏思凝悄悄低下头,是不能直视阳光,还是,不愿在这应当欢喜的瞬间,让人看到泪痕?却已无人知道。但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时,脸上依然是得体的微笑。 远方的人,已经近了。她终于看到了梅文俊,看到了她的丈夫。 她从知道他的名字开始,就在心中无数次幻想他的样子;她还不知道他的长相身形,就已经悄悄地在为他绣荷包、缝腰带。但却在嫁给他一年多之后,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 他果然就像以前很多人说的那样,年轻俊朗,英气十足。他骑着马,逆着阳光而来,阳光就像在他身上镀下的炫目光辉,映出那百战沙场,磨炼出来的烈烈英风。那些缨胄世族中,见不到的男儿气概。坐在马上的时候,像是天地间所有的光彩都到了他身上,跃下马来时,像是青松般苍劲有力,他大步而来,远远拜倒,动作干净利落。苏思凝从来不知道,竟然有人可以这样,连下跪都跪得这么有气势,这么英气四射。 梅家夫妇却不曾有她这么多的感想,一见**子,已经是扑了过去。梅夫人抱着梅文俊,痛哭失声;梅老爷在旁相劝,劝了两句,也是老泪纵横。梅文俊亦是伤感落泪,哭道:“儿子不孝,让爹娘忧心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梅老爷反反复复只会说这一句。 梅夫人泣不成声,好一阵子才稍稍平复心情,抹着泪道:“儿啊,最为你伤心的,可不是我们啊。”说着把他拉起,将他推向苏思凝,“快看看,你的媳妇。” 梅文俊也是在成亲一年多之后,第一次见到了他的妻子。 对于妻子的容貌,他从不曾做过过多的猜测,也从不曾有过太多的期待。自梅家和苏家定亲,一个小小武将,娶到世家大族的小姐开始,他就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和非议。 “行啊。文俊,看不出来啊,你们梅家什么时候攀上苏家了?”朋友似羡似妒的笑语。 “梅老哥,有这样的老婆,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啊,有好处,记得提携老兄我啊。”亲戚似笑非笑的恭喜。 “真奇怪,这梅家有什么好,堂堂苏家的小姐怎么就愿意下嫁呢?” “没准是长得太丑,门当户对的嫁不出去,只好找个官小职卑的了?” “我看是没准有什么丑事呢!谁不知道苏家仗着家大势大,胡作非为,苏府除了门前的两个石狮子就没有干净的地方。没办法,只好嫁个官职小、不敢追究的人了。” “可怜梅文俊那小子,只怕还没娶老婆,帽子就绿油油呢!将来,有这么个娘家有权有势的老婆,别说娶妾,稍微玩乐一下,只怕都没机会啊。” 这是旁人背地里窃窃的私语。 在世人看来,无比羡慕的高攀,于梅文俊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在定亲之前,他是小城里人人佩服的英雄。他年少英武,他军功无数,他凭自己的能力,为梅家挣来了荣耀和官爵。 长辈们夸他年少有成,平辈们敬他如兄如师,晚辈们以学习他为目标。定亲之后,他没有了名字,没有了身份。他成了苏家小姐的丈夫,苏家的女婿。他没有了奋斗目标,没有了成就,反正,娶了苏家的女儿,升官发财太容易了,他自身的能力,还有什么重要的? 在他心里,他的妻子,只是个面目模糊的女人,只是压在心头的巨石,只是笼罩头顶的阴影。直到这一刻,这个人才忽然鲜明起来,真实起来。 就在这毫无防备的一抬眸间,他看到了她。那女子就这样站在阳光下,并不曾特别费心地装扮自己,淡淡脂粉淡淡妆,却忽然间,让漫天的阳光变得黯淡了。 梅文俊忽然想起了诗文里,对美人的描述:美如秋水、目似远山。那些极尽美丽的字眼,原来真的自有来历,原来真有人,可以美得如诗如画。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容颜,是在一片灿烂阳光下,他却觉得有一道惊雷,直劈在心间,猛然一震,忽然间,让他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唤醒他的,是一个略带颤抖的声音:“文俊。” 梅文俊心中一惊,急急回身,身后小轿,轿帘已经掀开,露出一张清秀美丽却满是惶恐的脸。 梅文俊忽地扭过头,不再多看苏思凝美丽的容颜,大步走到轿前,伸手握住那女子的手,把她从轿中牵出来。他握得是那么的紧,仿佛想要握住这一刻,他忽然纷乱的心绪。 “爹、娘……”他不敢再看苏思凝的眼,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艰涩地说,“娘子,这是湘儿。” 梅老爷和梅夫人忽然都沉默了下来,四周热热闹闹的梅府下人们,也用奇异的眼神望着那个女子。 苏思凝静静凝望着这个与她分享丈夫的女人,这个叫柳湘儿的女子,全身颤抖如风中的落叶,低着的头怎么也不敢抬起来。被心**的男人握着手,却依然无助如风中孤雏。 苏思凝微微一笑,走上前,在梅文俊有些惊愕有些不安的目光中,伸手握住柳湘儿的另一只手。只觉那女子指尖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她心中忽地一阵怜惜,柔声道:“meimei快跟我回家,看看jiejie为你安排的房子合不合意。” 她亲自引领着柳湘儿往回走,原本沉凝的气氛忽地轻松起来,所有人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柳湘儿亦步亦趋地跟着苏思凝,又有些茫然地回头凝望梅文俊。苏思凝也跟着回首,看到明媚阳光下,那人长身而立。那样英挺的眉眼,那样劲拔的身姿。她微微一笑,忽觉眼中一片湿润。 这男子,真的活着。 她为他在佛前求了千万遍,她为他在灯下哭了万千回,她念他的名字,入骨入髓,她梦他的容颜,催心催肝,原来他真的——还活着。 情愿他另置家业,情愿他另娶妻妾,只要他还能活着,还能在这如许的阳光下,展颜微笑,还能握着他所**女子的手,看日升月落,哪怕,那个女子并不是她。 ***** 梅家上下,盛宴华席,欢迎死而复生的梅文俊。盛宴固然热闹非凡,但华席散场之后,却又有一种深深的凄凉和无措。这是此时此刻,梅文俊和苏思凝共同的感觉。 因为这一夜,梅文俊必须走进原配妻子的房间。明烛高烧,夜已深,英雄美人,却只是相对无言。多么可笑,成亲已经一年多,他们的洞房花烛还没有开始,却已然结束。 苏思凝望着那坐在灯前的人,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呼吸可闻,烛光下,那人越来越显得面如冠玉,英气逼人。可是,为什么却这么远?明明近得伸手可触,感觉上,却像隔着万水千山,三千世界。 而梅文俊连细看她灯下的容颜都有些不敢,事先想好了无数应付的言词、宽慰的假话,此时却一句也不能出口,不忍出口。直到这时,他才忽然间意识到,这是他的妻。无论他承认与否,她都为了他守了一年多的寡,为他承受了莫大的痛苦和不幸,为他在堂前孝顺父母,为他在厅上治理家业,为他cao持着一切,而今,看着他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走进梅家。对这样的女人,他已不忍再说一句假话,更不忍做一丝欺骗,于是,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苏思凝在灯下微笑,看那男子躲闪着的目光,她的丈夫,竟连看她一眼都不愿。她与他的新婚是一场仓促的分离,生离死别后的再会,本该是热泪纵横,相拥而泣;本该是欢喜欲狂,难舍难分。到如今,却似对彼此都成了一种可笑的煎熬。 打破僵局的是一阵急乱的脚步声,“少爷,柳姑娘忽然有些不舒服,喊着头晕肚子疼。” 梅文俊猛然站起,苏思凝也急道:“相公快去看看meimei。” 梅文俊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眸中一片坦诚,这才点了点头,向外走去。走到门前,脚步微微一顿,回过头来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叹息,快步而去,再也没有停留。 在房里侍候的凝香急得直跺脚,“这么拙劣的手段,小姐怎么还让姑爷上她的当?” 苏思凝淡淡一笑,是啊,当年在苏府,哪位姨娘,哪房得宠的如夫人,不会在适当的时候不舒服一下?更高明更厉害更狠辣的手段她都见多了,何况这种小花招呢?但是,又能怪谁? 那个在梅府上下苛刻冷漠的目光中,瑟瑟发抖的女人;那个看到丈夫原配妻子容貌绝美之后,眼中流露绝望之色的女子;那个不得不强装笑容,眼看丈夫走进另一个女人房间的女子,这样拙劣的手段之后,是怎样的惊惶和恐惧? 更何况,这手段似乎搭救了她和梅文俊,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很明显,两个人都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凝香见她不介意,更是气恨,“小姐,你为人怎么这么厚道?不要被他们骗了,说什么渔家女,我听梅良的话风,好像梅府的人都认识那个女人,可恨梅良那木头太倔,我怎么逼他,他都不多说。” 苏思凝轻轻一笑,何必梅良说呢,那女子柔嫩雪白的肌肤,哪里像是海边长大的女人。还有她的手,更是柔若无骨,纤美无比。就是她苏思凝,因为长年做针线女红,又时时执笔写诗画画而手上留有茧子,那个常做重活的渔女倒有一双完美的手。 可是,又何必追究呢,说穿了,想来也不逃青梅竹马或情深多磨一类的故事,何苦破坏整个梅家的洋洋喜气。重要的,从来不是柳湘儿是不是真的渔家女;重要的,是在那一刻,她的心已经冷了,冷得再也无力去争取什么,她的人更倦了,倦得再也无法去计较什么。 她只是笑着遣退了唠叨不停的凝香,自己安歇。一夜竟是沉沉无梦,无思无虑。多好,不再夜半惊梦醒,不再夜夜湿枕巾;多好,从此无思无虑,也无忧无恨。 ***** 次日清晨,她和往日一般,到正厅去给二老请安,还没进厅门,已听得厅中呵斥之声:“你妻子为你白白守了一年,你如今回来了,要好好地对她,不可老想着玩乐,平白让人笑话。” 厅中梅老爷板着脸训斥,梅文俊低头站着,柳湘儿侧身站在一旁,手足无措,脸上通红。 苏思凝知这话弦外有音,想是梅老爷知道了梅文俊昨夜去了柳湘儿哪里,如今发作起来了。她笑着进厅,给二老请安已毕,又笑道:“相公回来是大喜事,各方亲友都递了帖子进来,从今儿开始,想必家里会有不少客人,如何接待安排,还请爹娘示下。” 梅老爷面色稍霁,“家里的事一向是你安排的,你说说该怎么办?” “是……”苏思凝笑盈盈地和梅老爷讨论起来往亲戚的名单,各方送来的礼单,如何回礼,怎样答对,繁复忙乱得让梅氏夫妇没空教训自己的儿子,只抽空递给梅文俊一个眼色。 梅文俊立刻带着柳湘儿无声无息地出去了。只是在出厅之时,回眸深深望了一眼。 正和梅老爷答对的苏思凝无端觉得背上一热,仿佛被什么炽热的东西烤过一般。 ***** 梅文俊死而复生,海上英雄奇迹般携美而还,成为小城的一个传奇。城中富商巨绅、大小官员、梅家的各方亲朋,无不上门来贺。 一整天下来,理家主政的苏思凝忙得脚不沾地,这倒也罢了,偏偏还有些让人讨厌的恶客,非常不识趣,好不容易抽了个空当,在后园辟静处休息一下,才喘得一口气,耳边就听到烦人的聒噪:“堂嫂,你受委屈了。” 苏思凝皱着眉头转过身,眼前的男子,衣饰华丽而夸张,气质轻浮又焦躁,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和梅文俊是同宗近亲,叔伯兄弟。 梅文升也算是梅家近枝血亲,更是梅老爷唯一的谪亲兄长之子。虽然他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但梅家念着血脉之亲,一直保持来往,加以照顾。梅文俊“身死”之后,梅文升整日就想着等梅家二老死了,继承梅家产业,不但经常出入梅家,对苏思凝这位美丽的“寡嫂”,也屡屡出言挑逗。梅文俊复生,虽然他也带着礼物上门道贺,可苏思凝清楚地知道,最失望的人,一定是他。 苏思凝气定神闲地道:“相公回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就算忙一点,又有什么委屈?倒是二弟,心里似乎挺不痛快的。” 梅文升愤愤然道:“想到堂嫂受的欺负,我怎么能痛快得起来,说什么渔女救人,凡是知道梅家底细的都清楚,那明明是……”他凑近苏思凝,“堂嫂,这内情我知道……” “文升!”森冷如冰的声音响起来。 梅文升打了个寒战,猛地回身,恭敬地喊:“堂哥。” 梅文俊面若寒冰,刚才梅文升把头凑到苏思凝脸旁的画面太过扎眼,以至于他说话的声音都带了铁血杀伐之气,“你还没有去给爹娘问过安吧?” “是、是,我这就去给叔叔婶婶问安。”梅文升满头大汗地说着,同时飞快地跑走。因为太过慌乱,一跤跌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再跑。 小小后园中,又只剩下了这一对夫妻,相顾无言。男子玉树临风,女子美丽出众,相顾立于花前,凝眸而望,本该有无数的传奇,无尽的温柔,而今,却只有一片沉寂。 前院宾客如云,喧哗不尽,小小后园,却似是只有一片永远也打不破的沉默。 两个人相隔不过十步,但谁也不肯迈步接近对方,谁也没有先一步开口呼唤对方。 这一次,梅文俊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直视着她的眼,星子般的眸子里,有着深沉得不见底的隐忍与痛苦。 这样的目光,让苏思凝一阵茫然,然后莫名心虚地想要逃离,忙道:“外头客人很多,我先去……” “不,我去吧,你为这个家累得太久了。这些应酬来往,本该由我来做才是。”梅文俊断然打断她的话,脚下却没有动,目光仍然深深地望着她。 苏思凝从来不曾这样惶恐不安过,在这深切的目光中想要落荒而逃,却挪不动脚步。 然后,梅文俊终于转身,向前院走去。 苏思凝莫名地全身一松,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忙坐到栏杆之上,低头望着脚下,怔怔发呆。 然而本来远去的脚步声,忽然迅疾而近。 她微微颤抖起来,不明白这一刻的慌张是为了什么。 一个黑影罩下来,然后,是倏然笼罩全身的温暖。 苏思凝怔怔抬头,看了看忽然披在自己身上的袍子。 “外面冷,要是喜欢坐在花园里,记得多添件衣裳。”梅文俊淡淡地说完,然后扭头走开。 十几步的距离,原来,只需一瞬,就可以接近。但也同样在交睫之间,再次远离。 他快步而去,没有回头;她怔怔而立,没有呼唤。这一刻,她和他都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美好的东西,就此错失而去,但都已没有力量,没有心情去挽留。 直到他的人影消失在园门之外,苏思凝才慢慢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 袍子还带着他的体温,可是,为什么这颗心还是冰凉一片? ***** 宴席已终,宾客散尽。已经疲累了一天的梅家众人并没有休息。 梅氏夫妇把儿子媳妇以及柳湘儿全部叫到了面前,吩咐正事。 “文俊,如今你死而复生,携柳姑娘归家,惊动了远亲近友,让全城众说纷纭,也该给柳姑娘正式名分了。你和思凝商量一下,挑个良辰吉日,行了纳妾仪式,从此大家就算一家人了。在这之前,还是要遵守礼法的,行事不要落人话柄,令人传为笑谈。” 梅文俊闻言不喜反惊,迟疑了一下,没有应声。 柳湘儿低下头,一语不发。 梅夫人微微皱眉,“文俊!” 梅文俊扭脸看了看思凝那无悲无喜的神色,胸口忽然一阵窒闷,咬咬牙,终于道:“爹娘,儿也知事有先后,妻有谪庶,思凝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湘儿也对我情深义重,儿实不忍让她沦为妾侍。” 柳湘儿的头垂得更低了,苏思凝全身一颤,有些震惊地看向梅文俊。梅夫人目瞪口呆,而梅老爷已是满面怒容,站了起来。 “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你要休妻另娶吗?思凝犯了七出的哪一条,你要这样对她?我们这做爹娘的为你这个不孝子,哭得眼泪都干了,是思凝强忍伤心,在旁晨昏定省,虚寒问暖;我们为你无心饮食,她便也跟着不饮不食,非等我们肯吃饭了,她才进些食物;我们为你忧思成病,她在床前,日夜守候,不眠不休,直至我们病愈,她却累极病倒。亲生女儿也没有她这么贴心孝敬。如今你一回来,就要这样恩将仇报!” 梅夫人面若寒霜,“柳姑娘,这是你的意思吗?” 柳湘儿微微颤抖起来,梅文俊忙道:“此事与湘儿无关,全是孩儿自己的主意,我也绝无休妻别娶之意,只是希望立湘儿为平妻,无大小谪庶之分。” 梅老爷怒道:“思凝一向孝道贤良,并无不是之处,倒是你对不起她,如今你要立一个平妻,那她这原配正室算什么?你看她家族败落了,便这样欺负她。我们梅家可是厚道人家,从不做这样没良心的事。” 苏思凝只是有些怔愕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切纷乱,一时竟不知该怒该悲。 明明感觉到妻子奇异的目光,梅文俊却咬着牙,不忍去正视她被丈夫如此背叛后的容颜,只是自己的脸色,却一点一点地苍白下去。 “不必再说了,梅家虽不是名门大户,也是诗礼传家,这等事体,断然不可。”梅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梅文俊惨然笑笑,是啊,诗礼传家,官宦门第。这样的家族中,谪庶之分,更是如天如地。妾氏没有资格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全家用饭时,她只能像下人一样侍立在旁边;妾氏在正室夫人面前,理应自称奴婢,逢年过节,下跪磕头,不可怠慢;妾氏一生不能穿喜庆的红色,即使是成亲之夜也不许,因为那是正妻才有权独占的色彩;妾氏就连生下的儿子,都不能唤自己做娘,孩子唯一的母亲只有正室夫人,而妾氏则永远只能被自己的骨rou称做姨娘。 堂堂男儿,但凡有一分天良,一点怜惜之心,也不该让自己身边的女人,沦落至此啊。 他屈膝跪下,深深叩首,“爹、娘,恕孩儿不孝,不能做负心背义之人。如果爹娘坚持不肯,那为了让湘儿不再寄人篱下,孩儿只得在外面另置家业安排湘儿住下,从此两头居住。当然在父母膝前承欢的时间也就少了,求爹娘原谅孩儿。” 梅老爷气得脸色发青,一迭声地大喊:“拿家法来,我要打死这个畜生。” 柳湘儿一闻家法二字,立刻面无血色,“扑通”一声跪下来,连连叩头,“老爷、夫人,全是湘儿的不是,求你们不要责怪相公,湘儿愿意为妾,湘儿愿意劝解相公。”她慌乱地说着,一边说一边膝行到苏思凝面前,连声道,“湘儿愿一生一世,侍奉jiejie,求jiejie也给相公求个情吧。” 梅文俊心口一阵针扎似的疼,叫了一声:“湘儿。” 柳湘儿却浑若未闻,她被家法二字吓坏了,拉着苏思凝再也不肯放手,眼中泪水长流,额上因刚才用力叩头而通红一片,她也似完全没有感觉,只是一声声哀求着:“jiejie……” 苏思凝怔怔地看着这美丽女子,泪流满面,跪在自己面前哀恳不绝的样子。如此佳人,我见犹怜,又何以至此。 “jiejie,我愿意为妾,老爷、夫人,湘儿愿意为妾。” 那带着哭泣声音,让苏思凝一阵伤心,薄命怜卿甘做妾。原来苏思凝自有苏思凝之苦,柳湘儿也有柳湘儿之痛,果然天下女儿俱薄命,罢了、罢了,女人又何苦再为难女人。 眼看着梅老爷已经拿起家法对着梅文俊当头打下来,柳湘儿尖叫一声,不顾一切扑过去,想遮在梅文俊身上。苏思凝忙也拦上前,顺着势子跪在梅文俊前面,“爹手下留情。” 梅老爷怎么忍心连她一起打,连忙住了手,“思凝,你素来贤德大度,却也不用为这畜生求情,待我好好教训他一顿,叫他从此以后好好待你。” “相公死而复生,天伦得以团聚,本是大喜之事,爹娘又何苦因为心疼媳妇,而白白气坏身子呢?再说,柳姑娘救了相公性命,便是我们一家的大恩人,莫说是平妻,便是让出正室之位,我一生侍奉于她,也是理所当然啊。” “什么恩人,这女人……”梅老爷手指柳湘儿,正要说什么,被梅夫人在后猛一扯,即刻醒悟,忙改口道,“夫妻伦常已定,便是再有天大的恩情,也不能更改。”他复又怒瞪梅文俊,“你不愿对不起柳湘儿,可你摸摸你的良心,你何曾对得起苏思凝。” 梅文俊全身一颤,心口更是莫名一痛,一时间,竟发不出声。情不自禁看向苏思凝,却又心中一震,目光再也移不开。那女子明眸如水,目光平和,神色温柔,绝无半点愤怒悲怨。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心中空茫茫一片。 苏思凝却没有去看他,只一径劝道:“我知道爹娘是因为媳妇这一年来晨昏定省略有微功,所以全心维护媳妇。可是夫为妻之纲,让丈夫高兴才是对我这个媳妇最大的维护啊。” 梅夫人在旁低声埋怨:“思凝,你太贤德了。”又瞪着梅文俊,“看你夫人如此,你不惭愧吗?” 梅文俊神色不知是悲是喜,目光望着苏思凝,竟是收不回来。 苏思凝却浑然不觉,只是连声再劝道:“二老多一个媳妇侍候不好吗?二老已近受了失子之痛,难道真要逼得相公另立外室,二老再伤一次心才好吗?” 梅氏夫妇一听,心中也是一惊。想到这一年来为儿子而流的眼泪伤的心,竟是谁也不敢再说狠话了。二人相视一眼,脸上都露出苦涩之意。 梅老爷长叹一声,“思凝,你先起来吧。” 苏思凝见他已然软化,自然要给足他台阶下,仍然跪着不动,“爹娘不答应,媳妇不敢起来。” 梅老爷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了媳妇为自己脸面着想的苦心,心里一酸,“罢了,你们都大了,想办什么就去办吧,我们老了,不管了。”说着挥了挥手,竟是再不说话,和梅夫人一起,转身出厅去了。 苏思凝这才盈盈起身,“相公,柳meimei受了惊吓,你好生安抚她,今儿晚了,明天咱们再商议如何cao办喜事。”竟也是不再看他一眼,径自去了。 梅文俊怔怔跪着,一时间竟不能理解这连番变故是怎么回事。本来已准备好,承受最凶狠的家法;本来已准备好,进行最艰苦的抗争,怎么一转眼,一切就已心愿得偿?可是为什么仍觉胸中闷得喘不过气? 谁能想到呢,他的妻子,竟会助他娶平妻,可是,这样贤德的妻子远去的身影,会如此决然,以至让他的心,猛然抽搐了起来。 “相公、相公……”柳湘儿叫唤了好几声,梅文俊才慢慢站起来。伸手握着柳湘儿的手,感觉,彼此的掌心都是冰凉的,这种冷,让他想起苏思凝淡然冷漠的眼神。 明明应该执手欢庆胜利,梅文俊却忽然道:“你先回房,我有些事要和思凝交代一下。”说着飞快地冲了出去。 柳湘儿想要叫他,张开嘴,还来不及发出声音,眼前就没了他的人影。只把她一个人留在烛光辉煌,却仍让人感觉无比阴暗黑冷的大厅里。这样深,这样孤独的夜晚,没有人能看见这女子眼中的那永远拭不尽的泪痕。 明明从此心愿得偿,为什么那无尽的悲凉恐惧依旧驱之不散? ***** 一走进自己的房间苏思凝就觉得全身虚软,刚才在人前强装的笑脸,再也保持不下去,颓然坐下。 凝香在一旁心疼地叫:“小姐……”还来不及说什么,房门忽然被推开,梅文俊大步而入。 苏思凝一惊而起,想要强作镇定,却觉四肢百骸、心神魂灵都在喊着疲惫,她做不出贤德的微笑、体贴的神容,只是面带倦意地问:“怎么不陪着湘儿?” 梅文俊凝视她那忽然之间,不见悲喜,只是淡漠的面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想告诉你真相。” 苏思凝一怔,然后唇角掠起一个淡然无痕的微笑,沉默地准备聆听。 “湘儿不是渔家女,她家与我家本来邻居,以经商为生。梅氏家族虽不像你苏家是世家大族,但也历代有人为官,所以虽然比邻而居,却从不和商人有所来往。只是两家相邻的院墙下面有个小小狗洞,上方有从两家墙上生长而过的大树。我小喜欢喜欢爬高钻低,就这样认识了她。” 夜正深深,世界一片沉寂,烛火黯淡得随时都会熄灭,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梅文俊那怅然的声音,讲述一个古往今来,曾重复无数次,实在谈不上新奇特别的故事。 “她常从小狗洞里,把她爹在外地经商买的好玩东西塞给我;我常爬到树上,给她掏鸟蛋。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孩子,还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以及种种的礼法规矩,我们只是在一起玩的小伙伴,都很喜欢彼此。”梅文俊轻轻一叹,“她十五岁那年,父母经商失败,家业败落,一贫如洗,她爹娘经不起打击,自杀而死。” 苏思凝低低“啊”了一声,终于动容。 “当年我十八岁,看到她孤苦无助,眼看着就要跟父母一起走上绝路,就偷偷为她找了一处安身的地方,供应她生活所需。在她最绝望的那段日子,陪着她、照料她。” 苏思凝点点头,没有说什么。青梅竹马,本是最无邪最真诚的感情,再加上患难相助,生死不弃,这样的男女,无论放在什么故事中,都应当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不知为什么,梅文俊唇边掠起一丝苦笑,她与他都明白,在这人世间,一个男子,如此救护一个女子;一个女子得到一个男子这样的供养照料,不管以前有无私情,在此之后,除了成亲,也实在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了。 “为什么,你不娶她?” “我曾向爹娘提起过,但梅家岂能娶商人之女!而且自湘儿父母双亡后,外人都传她命硬、克父母、克家业,爹娘自然坚决不肯允许。我们就在这争执之中,过了几年。” 苏思凝不知是悲是恨,淡淡道:“然后,和我定了亲?” “那一年,苏大人任职巡按,代天子巡视万民,途经本城,太守大宴相迎,全城有名的士绅都是席上宾客,我爹也在其中。苏大人偶尔和我爹聊了几句,听说我还没有成亲,又听席上其他人都在赞我年少有为,就忽然提起了自家有一个待字闺中的侄女。” 苏思凝轻轻叹息一声,原来这婚事,竟是如此订下的。 梅文俊看她脸色,悲喜莫辨,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得知此事后,曾与爹娘大吵过,也曾想要上门退婚……”他顿住,看了看苏思凝的表情,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得叹息一声,“爹娘听说要得罪权威赫赫的苏家,吓得拉扯着我说,我敢对苏家提一个退字,他们就自尽。眼一闭,就再不管我给梅家带来滔天大祸了。” 梅文俊深深一叹,当时,他也的确不敢为自己一己之事,而冒着给整个家族带来灾难的危险。可是他也知道,柳湘儿知道真情后,会怎样痛不欲生。这可怜的女子,父母已丧,家业尽失,在这人世间,唯一的依靠只有自己了。难道,让她将来嫁进来做妾吗? 苏家的大小姐,豪门大族的女子,会是何等气派、何等任性、何等骄横。到那时,那人如弱柳的湘儿,在这样的大妇之下,还活得下去吗? 再加上,那么多不堪的流言、难听的猜测,那么多说不出是嫉恨还是羡慕的眼神,那么多背后的指指点点,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他,想到的,只有四个字,齐大非偶。而他又绝不肯屈服于命运,这才有了…… 苏思凝轻轻地替他把不忍说不能说不愿说的话说出来:“所以,新婚之夜,你连我的盖头都不掀,就匆匆而去,头也不回,假死逃婚。” 梅文俊咬着牙,强迫自己面对这女子眼中那隐隐的愤怒,何必这样克制,这样痛楚,他所做的一切,本该被她破口大骂,哪怕迎面一记耳光打过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努力了好几次,才能正常地在她面前叙述,才能对一个自己亏负的人,述说整个亏负她的过程。 “我常打海战,知道某个时候,海盗们必会劫掠海疆,所以精心挑选了一个日子,同意成亲。只要我肯成婚,爹娘就非常高兴,其他的自然依我。我本来的打算就是,新婚的这两天想法子混过去,不与你亲近,等到军报来时就可有离开,没想到……” “军报来得那样及时,你根本不必勉强自己应付我。”苏思凝的语气淡漠。 梅文俊的脸色白了白,却咬牙道:“是的,我上了战场,浴血奋战,等到胜局已定后,假装落海而亡,暗中潜行上岸,到了我早已选好的藏身之所,而柳湘儿也早被我接到了那里。” 很简单的几句话,面对自己所亏负的人,把亏负她的真相说出来,却无比艰难。 苏思凝淡然一笑,他就这样巧妙地摆脱了自己这个惹人厌烦的妻子,和心上人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这一年来,他的日子想必无比快活吧。 梅文俊神色黯淡,这一年来,他的日子并不好过。躲躲藏藏地活着,不敢在阳光下理直气壮地行走,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那少年激扬的胸怀、沙场报国的壮志,折磨得他日夜不宁。夜深人静,想起家中父母的悲伤,更是椎心之痛。也曾想起那个他一眼也不曾见过的妻子,想起临走前,她温柔悦耳,却又悲伤惊慌的呼唤,深深的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听到苏家败落失势的消息,想到苏思凝失去了娘家的势力,必须仰仗夫家生活,这个时候,就算柳湘儿出现在她的面前,也应该不会受太大的伤害,也因此有了那死而复生的谎言。 回家的路上,他还盘算着怎么对自己名分上的妻子谈话,怎么向她保证绝不会欺她家族败落,必会照料她一世,但前提是她必须善待柳湘儿。 如今思来,当初那做着如此盘算的自己,是何等的可耻可鄙可笑。 而现在,他无力为自己分辩,也不觉得应当为自己分辩,他只是沉默着,等待她的发难。 然而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苏思凝轻轻地道:“你放心吧,我会帮你们,会让湘儿得到应属于她的地位。” 梅文俊深深凝视她,“为什么?” 苏思凝转眸,望向窗外,无尽暗夜,“我家里有一座飘雨楼,精致漂亮,据说,造价超过万两,是我二叔为了一个叫做飘雨的姨娘所建。然而,从我懂事之后,就从没见过那位姨娘,听说,她因为失宠,在飘雨楼中上吊了。我有一位堂哥,很喜欢寄住在家里的一个远房表姐,彼此海誓山盟,后来,家中长辈不允,给堂哥另选了一位名门闺秀,堂哥只争了两次,被二叔沉下脸骂了一番,便成亲了。堂哥成亲之后,那位表姐郁郁而死,堂哥来到灵前,哭了两次也就罢了。我还有一位表叔,原本与赵氏订有婚约,和赵家小姐,也是世家通好,常有往来,说起来也是情深义重,后来赵家被抄家,表叔即刻退婚别娶,没有半点犹疑。” 她有些凄凉地一笑,“我在世家大族中长大,见多大家族中公子少爷们对妻妾是怎么回事。有人花万金聘美,娶回来,也不过三朝两夜,便弃若敝屣;有人费尽心思谋来佳人,极度恩宠之后,便把天上仙子,看得如同路边草芥。最后只留下各房的女人们,彼此斗个你死我活,富丽堂皇之下,情义从来比纸薄。我曾经以为,那些传说故事,那些深情不渝的人与事,全都是骗人的谎言。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肯舍弃功名富贵,为了维护心**的女子,不惜一切的男子。原来真有人,宁肯不要左拥右抱,不要娥皇女英,宁可背礼弃俗,为世人所骂,也要为心**的女子,争得应有的地位。” 她微笑,然后落泪。她一阵惊慌,不、不、不,不要在他的面前落泪。她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拭泪,却觉越拭越多,那眼中晶莹guntang的泪水,无论如何,也拭之不尽。 梅文俊似被刀扎了一般,全身一颤,上前一步,不知是想拥抱安慰这落泪不止的女子,还是做些什么。不过双臂微微一张,又硬生生垂落,脸色凄凉若死,“全是我的错。” 苏思凝知道眼泪止不住,索性不再去拭,淡淡一笑,“一个男人,为了心**的女子而去担当一切,又有什么错?只不过,你心**的那个女子不是我罢了,这也同样不是错。”她含泪带笑,笑容无比美丽,却又凄凉得让人不忍直视。 这样轻淡平和的话语,梅文俊听来,却比鞭子抽在身上还要痛楚,偏偏内心如此煎熬,竟是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语。这个时候,任何言词听来,都软弱无力,虚伪可笑。 苏思凝慢慢地退后一步,徐徐坐下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双腿已经虚软得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恨不得跌坐到地上,把所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气度全都抛开,放声大哭。恨不得扑过去,把学过的女德女律,女子仪态通通扔开不顾,像所有的市井泼妇那样,扯着他撕打哭骂。 然而,最终,她只是淡淡地说:“爹娘对湘儿成见颇深,一来有门第之见;二来,也怨恨她使你假死一年,让爹娘伤心难过。再说,这一年来,我在爹娘膝前服侍,生出骨rou般的情义,他们更是护我而斥她。要想改善这种状况,需得让湘儿也与爹娘生出感情来,让爹娘明白,湘儿也是个可**能干的女子。” 夜深如许,夜静如许,她的声音轻柔传来,他听在耳中,却有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此事若传之于世,必是当世所有贤妇人的典范吧!为什么,那椎心之痛却更加难忍? 苏思凝尚可笑着落泪,他却连伤心的立场都已没有,此刻只能打起精神,强撑着问:“怎么才可以做到?” “如果我出一趟远门,把家中事情都交给湘儿打理,换了她来日夜为梅家cao劳,关心二老衣食起居,天长日久,二老自会如待我一般待她。” 梅文俊一震,猛地跨前两步,“你要走?” 苏思凝惊见那伟岸的身影逼到面前,心中猛然一跳,几乎要跳起来往后逃走,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力镇定下来,语出淡然地道:“只是离开一阵子,没有我在旁边作比较,爹娘应该会很快就喜欢上湘儿的。” 梅文俊声音急促:“你要去哪儿?” 苏思凝脸上露出凄凉之色,“我想,回家去看看。” 梅文俊本来打算不管她说去哪儿,都立刻出口反对,但听到这一句,心中却是一动,一时竟无法拒绝她。 她的家,不是已然飘零败落了吗?除了梅家,她还有可以投奔的家吗?而我却这般待她。这种明悟之后的痛楚,让他几乎想立刻转头,逃离这个美丽而不幸的女子。 苏思凝神色悲伤,“苏家获罪被抄,亲族零落,各房的男子大多发配充军;各房女子,也有不少充为官婢,不得自由。只是,我二叔的女儿苏凤仪,曾经被封为公主,和亲异国,所以,皇上对我二叔这一枝还算宽容,二叔和堂哥虽被发配,但家中女眷,却全都放了出来。我听说,二婶和两个姨娘、一个丫环住在京城贫巷之中,因膝下没有男丁尽孝,又无女儿照料,缺粮少钱,日子窘迫。我虽曾几次打发人送些钱去,但山高水长,终究照料不便,又不能弃了堂上爹娘不顾。如今你和湘儿回来了,我也放了心,总该去看望我的婶子,略报当年养育之恩。” 梅文俊沉默不语,这样的理由,但凡有天良之人,就不能阻止,也不该阻止。作为丈夫,他该理所应当地挺身道:“我陪你去。”但现在,他却只能沉默。 苏思凝忽地站起来,对着梅文俊行了一礼。 梅文俊忙往侧退开一步,“你怎么……” “我有一事,想要求你。” 梅文俊急道:“有什么事,你直说便是。” “当日我嫁来梅家,家中叔婶为我备有丰厚的嫁妆,如今婶婶一家,困于贫寒,我希望能把嫁妆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