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2 发散
玉堂春,往大了说是个戏班子,连大带小三十余口,活生生三十多条人命。往小了说,也不过是个戏班子,就跟一窝猪狗,一屋子的物件儿没什么区别。没了玉堂春,还会有玉堂夏、玉堂秋……用不了多久,大概都不会有人记得那火辣辣的小玉楼,不会记得那气宇轩昂的段锦堂,不会记得那慈母一般的一枝春。 如今之所以满城风雨,不过是因为这些人背后带着大户人家的香艳色彩,影影绰绰的是那可望不可即的豪门世家,很多人只能在触之不及的乏味脑补中,幻想一下那脂粉环绕的美妙感受。听传言的,说传言的,编谣言的,对于他们口中的这些个戏子舞娘,也没有一丝同情或者同感,不过是一种隐秘地幻想。小玉楼、青苹,她们的爱恨情仇从来都不重要,她们的生死也不重要。真相、正义、律法,人们也没那么在意。 只是娱乐罢了。 就像上辈子,家家户户也会用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来下饭。那些人遥远的悲喜像一出出戏,在三言两语之间,远在天边。 最感同身受的不过是“我们单位谁谁家的孩子查出重症肌无力,可惜了,学习挺好的。” “谁谁?就是那个宝宝学校奥数比赛的冠军?” “对啊,初三了,学习好着呢。” “哎呀我今天接宝宝的时候还碰着他奶奶了呢,我都不知道孩子生病的事儿,还跟人家说你家孩子奥数真好,以后考大学还能加分。唉!这样,你明天去单位的时候,私下给他两百块钱。咱也别买东西了,给钱吧,看病要钱。” “要不等单位募捐的时候再给?” “先给吧,募捐的时候再说。” 两百块钱,就仿佛参与了一场生死。如同造了七级浮屠塔。 大部分时候,连这两百块钱的慈悲都没有。 不过是“今天我看到报纸上说,北方某城市出现灭门式盗窃,就是半夜摸进门,先给所有人抹脖子,然后慢慢偷东西。死了三家人十几口了。” “哎呀mama呀!你可别说了!吓死我了。以后睡觉可得关好门窗,要不要安个防盗器?” “啥?” “防盗器,我看早市上有卖的,两块五一个还带电池。吧啦吧啦啦……”然后就是防盗器啊护窗啊,渐渐说远了,东家的小孩子半夜哭吵死人,西家的媳妇不检点被当场抓住了。 死了的那几家人呢?不过是别人的事情。 古往今来,其实区别不大。 这个案子,大约除了狱里等着判决的玉堂春一班人,其余人都不在意所谓真相吧。就连天天就着这个故事下饭的永安京百姓们,对于怎样的判决都不过一场唏嘘。谁还真在乎人是谁杀的?有没有错判,冤枉了哪个错漏了哪个?就算是经手的众人,对这个案子只怕连案宗都不会多看一眼。拍不了上官的马屁,又不出政绩。不过是烦闷公事中一件小事。 顾銛虽说生长在军营,未曾入仕,但对于朝堂之事还是有所了解。安韶华卡住这个案宗不批,无形中得罪的就是京兆府的人。人家已经结了案子,你却按下不表,这不是找茬么。 而且安韶华不说,顾銛却猜得到,这个案子表面上看起来牵扯不到景阳侯府或者其他名门,但是背后呢,别人不说,那景阳侯世子夫人一定是插手了的。 景阳侯世子成亲多年,至今未有嫡子。 其实在这个时代,男人婚前有个教导其“通晓人事”的丫鬟,婚后有几个知情识趣的红颜都是美事,不值得去炫耀,也绝对不丢人。这几个女人中,若是有一两个才情过人,能说得上两句话的,更是人人艳羡了。只不过大家都有个不必宣之于口的习俗,没有嫡子之前,不会有庶长子。 帐中乾坤终归是小事,可以是美事,也可以不那么美,无伤大雅。但子嗣传承是大事,容不得一点瑕疵。 这个案子顾銛很早就听说了,开始并不插手是因为总觉得自有公门中人查案,自己身份尴尬,又不了解内情,当个故事听一下是一码事,上赶着去掺和就是另一码事了。如今听说上面想要葫芦僧断葫芦案,那么顾銛就少不得要动一动了。 景阳侯府……子嗣…… 顾銛起身慢慢踱了两步,抬头看见院中一棵金桂,年岁不长,长势喜人。 “院有金桂,一门富贵。” “什么?”顾銛回头,“院子里栽树是有说法的?” “嗯。”安韶华抬手触了下枝条,慢悠悠地说“刚才那个是沧州一带的说法,沧州那边偏爱金桂跟槐树。‘院里栽槐,风水就来’。但是到了石州附近,桂花就只能栽在村口,不能栽在院子里,原因似乎是于夫妻有妨碍。不过我记得有医者说过,石州积年潮热终日无风,桂花香气过重,对人体不好。” 安韶华说着话,慢慢踱步。顾銛跟在他身边,渐渐远离旁人。 “守心觉得,景阳侯世子是怎样的人?” 这景阳侯世子,顾銛是见过几面的。 初次见面是在抚安侯府的春宴上,当时顾銛十三四,惨绿少年意气风发,堪堪是该议亲的年龄。满永安京的名门贵女都眼巴巴地瞅着这个从平城来的顾二公子。一等一的家世,一等一的样貌,一等一的功勋,家中没有磋磨人的婆母,没有多事的小姑,不用继承家业,又有几世享不完的荣华。 顾銛被几个攀了远亲的贵妇捉住,灌了几盅酒,好一顿吹捧,笑得脸都僵了,好容易寻了个由头就往人少处去了。 远处几个人迎面来,顾銛不耐烦与人假意逢迎,就往一条小路上转过去了。走了不远,抬头正遇上景阳侯世子方贤博,桃花淡粉杏花微绿,层层叠叠的花下,白衣俏郎君身如松,面如玉,正在削一只竹笛。看到顾銛过来,那人笑了,明明是一副过于昳丽的样貌,偏生笑得那样恬淡干净。“顾二公子”那人笑着说“小公子也是躲清闲来了?” 林中有个石台,方贤博坐在一边,认真削着竹笛。顾銛半躺在石台上,透过繁花看那一小块斑驳的天。两人并未多言,却不觉得尴尬。 不多时,顾銛便躺不住了,那两盅酒这才发散出来,腹中有如火烧,头晕眼花。林中花影婆娑,花香袭人,顾銛起身折了一枝杏花,便在那林中舞起了繁花剑法。繁花剑法讲究快、繁、弹,说的是手法快,身法险,剑法繁复,整个人柔而不软,观之眼花缭乱。顾銛舞剑之后,又有些懊恼。怎得两杯酒下肚就这样轻狂起来,人家在这里安静地削笛子,自己过来舞什么剑,倒显得是自己是来显摆的。一回头,却见方贤博笑得暖意盎然:“小公子,想必小公子平日里不常饮酒的。我这里有些清茶,不知小公子是否赏脸?” 两人又相对饮茶,喝了四五盏茶,顾銛感觉好多了。正欲跟方贤博聊些什么,林中却来了另一拨人。两方见面自然少不得一阵寒暄,来来回回还是那几句“幸会久仰”“三生有幸”,方贤博三言两语结束了那些车轱辘话,礼数周全又熨帖。送走那些人,顾銛正欲聊些什么,府里的小厮来找他。方贤博说,等这支竹笛做好,定要吹奏上一曲让顾銛听听。顾銛只当是一句场面话,也不推辞,只说你吹奏我舞剑。在顾銛印象中,方贤博更像是个怜香惜玉的谦谦君子,却不是个饥不择食的色坯。怎得如今人人说起他,总要加上一副看不起瞧不上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仿佛他这一世就是蹉跎在女人肚子上了,枉费了这么好的家世,糟-蹋了祖上的功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