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听书
坠儿独自在院子里踢毽子,不见红姑身影。问了才知道,她走后不久,肖氏让芳信过来把红姑喊去了水云苑。说蒋毓茹喝了药,突然想吃红姑做的清蒸蹄髈和枣泥糕。 蒋梅娘拿了些点心给坠儿,坠儿连连说谢。回到屋里,蒋梅娘道,“春柳,你去看看东西有没有动过。” 春柳答应着往里面去,少顷出来回禀道,“小姐,奴婢检查过了,东西没有被动过。” 蒋梅娘自顾点了下头,吩咐春柳道,“点心拿出来放好,把食盒给靖王世子送去。” 春柳走后,蒋梅娘兀自在屋外站了会儿,回身,望见挂在上方的风铃,若清泉,若风响,若雁过留声,若佳人莲步。她不禁一笑,欲抬脚进去,取出绸缎静静绣起来。 突听得一阵说话声,蒋梅娘将东西胡乱一收,刚脱了鞋,扯过被子躺下,屋门便推开了。 见蒋梅娘神色安详,呼吸绵长,春柳暗自松了口气,待看到露在锦被外的一截绸缎,神色一紧,旋身退了一步,将它塞进去,笑着道,“表少爷现在相信奴婢没有骗您了吧?小姐回来后就睡下了。” 看到蒋梅娘那一刻,冷羽陌的眼睛便再没有移开过,所以并未发现春柳的小动作。 “七儿身子真的好多了吗?”良久,冷羽陌开口问道。声音轻小,像是怕惊扰睡梦中的女子。 “是。”见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蒋梅娘,春柳道,“小姐的身子是好多了,就是嗜睡,还时常犯糊涂。” “犯糊涂?”冷羽陌看向她,诧异道。 春柳点头,将蒋梅娘的病症说了一遍,偏头看着她,神色哀伤,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小姐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好起来。” “七儿一定会好起来的。”重新看向床榻上的人儿,冷羽陌目光坚定。七儿眼睛里的陌生和戒备虽然让他心痛,幸好,七儿还活着。只要七儿活着,总有天会好起来,会认得自己记得从前。 冷羽陌对‘她’算不得情深意切,却事事为‘她’着想,很是怜惜。这会儿听到他话音中的笃定,想着他知道‘她’不记得从前时眼神中的惊痛和懊恼,蒋梅娘只觉心骤然一痛。 秀眉轻蹩,不管他对‘她’如何,‘她’与他有过怎样的发生,这一世都注定擦肩而过。 春柳见冷羽陌久久看着蒋梅娘,并没有离开的打算,怕露出马脚,遂道,“表少爷,要不要奴婢将小姐叫醒?” 蒋梅娘心下一紧,这丫头不会真的要‘叫醒’她吧?却听到冷羽陌道,“让七儿好好休息。我先回铺子,明儿再过来。”声音清淡,却盛着满满的怜惜,让人动容。 “奴婢送表少爷出去。” 冷羽陌兀自颔首,深深看了蒋梅娘一眼,转身出去,走到屋门口道,“我自己下去就行了,你留在屋里好好守着七儿。” 春柳关上门,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动静,而后打开房门探头看了眼,拍拍胸脯,大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回身,看到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人,陡然瞪大眼睛,惊啊一声。 “别叫!” 蒋梅娘条件反射地捂住她的嘴,打开门朝外面看了看,给了她一记警告的眼神,走到床边坐下。 “小姐刚刚吓死奴婢了。”春柳关上房门跟过去,惊魂未定。 “你不是知道我没睡着吗?”抬眼看了她一眼,蒋梅娘拿过绸缎自顾绣起来,丝毫不觉得内疚。 “小姐……” 等了半晌,不见她后话,蒋梅娘叹气,放下绸缎道,“有什么话就说,我得赶在明天把东西绣好。” “奴婢原本不该问,可是……”春柳蹲下,迟疑道,“小姐说自己已经不是从前的自己,从前的一切也结束了,那表少爷呢?小姐打算一直对表少爷避而不见吗?表少爷是真心喜欢小姐的。” 喜欢?她知道冷羽陌的心意,可惜,她不是‘她’。何况,许多事情不是喜欢就可以了。蒋梅娘道,“你觉得我跟表少爷真的能在一起吗?你难道忘了别人是如何说我的吗?” 春柳一惊,随即道,“表少爷不会相信那些人说的话。表少爷说了,等小姐十五岁,就娶小姐为妻。” 蒋梅娘笑笑,耐心道,“表哥不相信,姑母呢?你觉得她会答应吗?还有母亲。五jiejie有句话说对了,不管我多努力对母亲多孝顺,即便有爹护着,终究只是个庶女,还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不祥人’,你觉得姑母会答应让这样一个我嫁入冷家吗?” “小姐……”春柳眼睛一红,须臾便落下泪来。都怪那个臭道士,如果不是他,小姐也不会活的这么辛苦。 “好好的怎么哭了?” “奴婢心疼小姐啊。小姐那么好,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待小姐?让小姐受这么多苦……” 春柳声泪俱下,望着她的眼睛尽是心疼和不平。蒋梅娘展颜一笑,扶起她,满不在乎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赶紧把眼泪擦擦,不知道还以为我怎么样你了呢。” “小姐……”春柳身子一抖一抖的。 “灾星也好,不祥人也罢,我不一样活的好好的吗?往后没人娶我也不打紧,大不了我陪你一块剃了头做姑子。” 春柳破涕为笑,蒋梅娘笑笑道,“好了,这件事以后都不要提了,也不要为我难过为我不屈。如果你真的心疼我,就好好帮我,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蜀绣绣法学会。” 宁姝冰从前时常来蒋府玩,或者接她去府里小住,如今又逢蒋毓茹生病,肖氏并没有多问,只让芳信过来叮嘱她去宁府注意规矩,言下之意提醒她不要丢了蒋府的脸。 离开蒋府,四人在马车上换了男装,直径去了云锦坊。待谈妥一切,出来时已临近正午,遂去西风楼用饭。 “梅儿,这回你总可以跟我回家住两天了吧?”宁姝冰挽着她的手臂,笑嘻嘻道。丝毫不理会行人看过来的眼睛。 “下回好不好?” “又是下回?”宁姝冰一停,松了手,把头扭到另一边,而后转过来看着她,疑惑道,“三太太都答应让你去我家多玩两天,为什么你却不肯?” “jiejie你说呢?”蒋梅娘不答反问。 宁姝冰性子有时虽然有些火爆冲动,却是不傻,只是一瞬便想清其中道理。她抬头望了眼天,拉着她,心疼道,“老天真不公平,你这么好,却让你……” “老天是公平的。”蒋梅娘笑着打断她,徐徐道,“人生在世,各有不同,谁也不可能一辈子一帆风顺,而我,不过比别人多了些磨难罢了。jiejie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肖氏答应,不过是做给别人看,而她,却不能不忘形。 宁姝冰看到她一脸淡然,反更加心疼,“梅儿,你变了。我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你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蒋梅娘并不接话,笑着问道,“我不跟jiejie回去,jiejie可会恼我,不认我这个meimei了?” “傻丫头,我恼你做什么?”宁姝冰笑笑道,“你要回去就回去吧。不过,你难得出来,正好无事,我们去好好玩玩。” “jiejie想去哪?” 宁姝冰眼珠一转,说了句“跟我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回跑,春柳宝莲对视一眼,忙追了上去。 顺意斋内,高朋满座,男女老少皆有。小二哥高举着茶壶来回穿梭,斟茶倒水,脚步匆忙,时不时扭头看一眼坐在堂中的白须老者。 四人在一侧寻了张桌子坐下,立即有小二给她们送来茶水、点心和瓜子。宁姝冰让宝莲打赏了块碎银,小二哥满面喜色,连连谢恩,弓着身子退下去。 “jiejie常来这里吗?” “平常没事,我跟宝莲会来这里听书。这位老先生书说的极好,梅儿,你好生听听,喜欢的话,我们下回再来。”宁姝冰一瞬不瞬地盯着白须老者,心不在焉地说道。 原来如此。 老者穿着件深灰色双绕曲裾,颧骨高耸,双眼凹陷,却是精神抖擞。他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把琵琶,口若悬河,唾沫横飞,指手画脚,嘻笑怒骂,表情夸张,时而扮男,时而扮女,幽默滑稽,令人目不暇接,啼笑不止。 他说的是一个女子为丈夫苦等十二年,因才貌出众,被一七旬官老爷看中,欲纳她为妾,她性子刚烈,为保全名节,不惜自毁容貌。十二年后,丈夫回来,怕被丈夫嫌弃,她藏身于山洞。夫妻相见不相识,丈夫以为她死了,另娶他人,她以为丈夫背弃诺言,写下血书,跳崖自尽…… 跟王宝钏的故事有些相似,结局却比王宝钏凄惨。听到她自毁容颜时,在场之人无不为之震惊,感动,听到她跳崖自尽时,在场女子无一不泪流满面,男子也是摇头惋惜,再加上老者嗓音嘶哑,弦音低沉,似断非断,悲从中来,整个茶馆无人不悲、无人不恸。 不经意看到二楼上,临栏而坐的黑衣男子,蒋梅娘眼睛一跳,随即恢复,朝他轻点了下头,若无其事般将眼睛错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