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03. 水澹秋明(1)
进入八月,训哥儿实岁满了周岁,宫里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抓周仪式。训哥儿所抓取的,是一只狼毫斗笔。君贵见状欣然道:“好,祖辈父辈以马上得天下,社稷传到他手中时,自然要下马治天下才是正理。训哥儿此取,正是国朝大兴文治的先兆!”当即赐一众到场庆贺的皇亲和大臣内制文房四宝,以示庆贺。 京中。大内。滋德殿御阶外。日间。禁卫森严。 中秋在即,空气中有了一种润泽的水气,和着刚刚起来的秋风,驱散了不久前令人焦躁的暑热。可是,浮躁了一春一夏的人心,还远未获得宁静。 林远身着甲胄,率领一队全副武装的禁兵从远处徒步巡视过来,与从另一侧率部巡视而至的邓锦相遇。两人互相使个眼色,留下部从原地待命,自己则踱到丹墀旁的那尊石狮子旁,悄声说起了话。两人都蹙着眉头,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唉声叹气。 御道上,一个身影远远走来,甲胄铿锵。走至林远和邓锦近前,他站定,笑着揖道:“林都知,邓都知,卑职有礼了。” 林邓两人早听见脚步声,余光里也早瞥见是谁,只是懒得理会。听他开口,少不得转过身来,漫不经心揶揄道:“哟,原来是赵都虞候。” 赵都虞候,就是晋阳归来后被破格擢升为殿前军都虞候的赵匡胤。此时赵匡胤还遥领着严州刺史,论理,无论官品还是军阶都比他俩高,他们应当先向他致礼为是。可他们是官家元随,素日最得官家亲信,怎会将他放在眼里?何况赵匡胤原本年资浅,最初归隶晋王麾下时又是他们调教的,一年前还赶着他们叫哥哥呢。如今因官家的特宠,他一下子得到这样的地位,倒把他们甩到后面去了,他们不气恼、不忿懑才怪。 而且,他们对他的不满和排斥,还有更深的原因。 “两位都知,陛下可在殿中?”赵匡胤陪笑道。 林远乜斜着他:“在。” “那……卑职去求见陛下了。”赵匡胤知道他们心思,不愿得罪他们,小心翼翼点点头。 “轮不到你。”邓锦冷冷道,“李都帅和张殿帅在呢,你进不去。” “呃……李都帅他们进去多久了?” “刚进去,早着呢,没一个时辰出不来。”林远道,“你愿意等,就去那边石阶底下等着。” 赵匡胤看看他们,笑了一下:“那么卑职少时再过来求见。”他转身离开,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眼瞅着赵匡胤渐渐远去,林远和邓锦狠狠地向他的背影啐了一口。他们的心中有太多的委屈,他们原本就有迁怒于人的迫切性,何况这个人做的事又那么招人烦,还那么不合时宜地撞了上来。 “忘恩负义的混账!”“曹瀚当初待他多好,咱们兄弟当初待他多好!曹瀚没了,咱们还没哭够呢,他倒挺高兴,迫不及待就想爬上来取代曹瀚的位置了!”“哼,官家早就对咱们说过,整顿禁军的差事,要交给曹瀚领衔,让咱们兄弟襄助。如今倒好,他不要命似的主动请缨!官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就真的将这差事给他了!”“他爬得太快,在如今这位置呆得不心安,自然急着要多立些功业。”“依我说,他如今这位置,不过是靠着拍张殿帅的马屁混到的。张殿帅在官家心中是什么分量?张殿帅说句话,官家能不听么!”“对啊,真不知道官家看上了他什么!高平之战,多少人浴血拼杀,飞卫连一条腿都撂那儿了!没想到,最后最得利的居然是他!”“……飞卫,飞卫……唉……” 提到季飞卫,两人的面色都沉下来。适才他们在石狮子旁嘀咕的,正是季飞卫的事。季飞卫是他们情同手足的小兄弟。官家的六大元随早已减员到四大近卫,随着曹瀚的战殁,四大近卫只剩了三大。然而如今,就连这硕果仅存的三大也保不住了。日前官家诏令已下,对季飞卫赏赐甚厚,又加授轻车都尉之勋,命他解甲返乡,荣养终身。 官家身边的能人如同走马灯一般穿梭不停,官家也许不会在乎谁是元随,谁是后来补员的,可是,他们在乎!他们永远记得自己当初的那个小团体。那个小团体历史悠久,是用最青春的时代里无数分不清彼此的血汗黏合而成的,是无比荣耀的,也是绝对排他的。 然而现在,他们对于官家的影响力似乎在减弱,他们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也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了。他们不甘心,他们很伤心。要是孙璘在就好了,他们可以与孙璘抱头痛哭一番。这样的痛苦,只靠他们两个人承受不了。孙璘一向会插科打诨说笑话让大家开心,哭过之后,说不定他能想出什么好话来宽解大家的心。可惜,孙璘自打去了澶州就再也回不来了。出征太原时,孙璘跟随郭崇率军过来助战,还曾申请回到近卫班直跟兄弟们厮混一阵子呢,官家也没有答应。官家……好狠的心。 滋德殿内。 羊皮大地图仍旧悬挂在屏风之上。地图上不同等级的重要军事目标如晋阳、金陵、成都、辽上京等地,被画上了颜色不同的红圈圈、蓝三角等标志。地图中关于大周境内的州郡情况还是比较详细的,但涉及境外的江南、西蜀、契丹等地,就显得相当粗疏了。 不过,今日最高军事会议议论的重点,并不在这张地图上。关于对禁军进行扩充、汰递,并从严训演的话题,今日已经完全形成了结论。鉴于李重进和张永德在侍卫军和殿前军中都有繁重军务需要负责,无法专一执行如此重大的使命,官家郭荣打算将此事单独拿出来,交予他最近颇为青睐的赵匡胤负责。他召对过赵匡胤一次,赵匡胤的一些想法让他感到振奋。他相信他可以干好。 此前,李重进已经多次表达了不同意见:他希望由自己来负责此事。一方面,他认为整军事大,稍有不慎则贻患大矣,以自己的位置和实权,显然对此更具号召力和把控力;另一方面,他深知谁掌握了未来的军队,谁就掌握了在官家面前的话语权,而赵匡胤是张永德的人,他不愿意张永德藉此占了自己的上风。 李重进的提议自然遭到了张永德的反对。两人多次在御前争吵,以致此事久拖不决。然而近日,皇帝郭荣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赵匡胤是一个合适的人,年轻,有想法,有能力,应该放手让他一试。倘若事情出了岔子,再由李重进接手。 “呵,三哥,敢接手一个烂摊子并将它治理好,那才叫本事呢!”君贵半开玩笑地说道。 李重进尚未答话,张永德抢道:“官家过虑了,赵匡胤绝不会将整军这件事变成一个烂摊子的!” 重进重重地哼了一声:“抱一,你这么急着替他打包票,未免有点太不得体了吧?” “三哥,都是为了朝廷效力!在官家面前,兄弟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别的可没有多想。”张永德不冷不热地回答道。 越是剑拔弩张的场合,他们彼此越使用着原本显得亲昵的家内称呼。毕竟都是皇亲,还得靠这称呼来维系关系,不至于立马因为见解不合而撕破脸。 “罢了,你们别争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照我说的办吧。”君贵摇摇手,语气和缓地稍稍安抚两句,但意思却非常坚决。李、张二人便不好再斗嘴了。君贵忽然又想到一事:“对了,你们俩手底下都有小底兵,回去好好替我挑挑,每人挑十个最机灵、最好用的小底给我送来。” 两人忙答应着,不免发问:“官家想要什么样的小底?” 君贵略一想,说道:“人一定要忠诚可靠,脑子一定要好用,身手武艺要过硬。至于长相嘛,越普通越好;身高和肥瘦也是,中不溜儿的最好。” 李、张二人答应着,张永德又问道:“不知官家要拿他们派什么用场?臣也好知道挑的人合适不合适。” 君贵微微一笑:“这你们就别管了。” 李、张二人走后不久,赵匡胤再次前来求见。 其时,经过高平、晋阳之役后的一系列走马换将,皇朝禁军原先一度离散的军心,已经大半顺服于皇帝。但问题依然存在着。首要的,并不是忠诚心的问题,而是年龄和身体素质的问题。君贵是一个充满魄力的统帅,也有绝对的信心让军队最终真正服从自己,但他不需要老弱病残。他的禁军急需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汰炼:他要把所有的军士都过一遍筛子,身体好、有能力的留下来,次一等的退居二线,再次的淘汰出行伍;同时,从各州郡广泛招募勇士,为禁军补充新鲜血液……以此,让他的军队保持活力。 只有把禁军盘活了,有了一支绝对支持和服从他的核心队伍,他才敢对藩镇的军力下手。他才有把握真正控制那些比禁军更难统御的藩镇。长期让藩镇葆有足以与中央抗衡的兵力,绝对不是一个长久之计。对于藩镇,他最基本的要求是不捣乱,不造反,然后才是忠于朝廷、肯听自己调遣。要做到这两条,他自己的禁军必须过硬,必须是国朝所有兵力中的佼佼者。 而只有在禁军与藩军全部归心、悉数听命的前提下,他才能踏踏实实放手去实施下一步的军事计划:一统江山。他要做个唐太宗那样的好皇帝,其中一个重要指标就是大致恢复唐太宗时期的版图。这一点,甚至在爹生前,他们父子就已经讨论并达成过一致了。 他的全盘军事计划是一架规模庞大的钢铁机器,现在,他要进行第一步:为这台机器除锈,修修补补,润滑润滑。赵匡胤,就是他斟酌之后确定的除锈人、修补者。 “元朗,”在示意对方平身之后,君贵和言问道,“朕不日就将下达新的征兵令,从各州郡中直接拔选武备人才。上次朕让你回去琢磨琢磨,新兵选上来,有没有什么更有效的好法子去快速地训练他们,你可有想法了?” “回陛下,臣回去琢磨了几日,想来想去,倒是有个法子,应该能奏奇效……”赵匡胤忙揖道。 君贵闻言一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 “马步骑射,诸般兵器的日常cao练,那是不用说的了。据臣看来,cao练之余,军士们的闲暇时间也不少,不妨利用起来……”见官家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赵匡胤进一步解释道,“他们没事总爱蒱博、喝酒耍子,赌输了钱大家扯皮,喝醉了酒又爱闹事,实在不成样子。可是不让他们蒱博、喝酒,他们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臣想着,不妨将蹴鞠和角抵诸戏引入军中。闲暇时,在各军营、班直之间展开蹴鞠赛、角抵比赛,一来有事填满了他们的时间,可以抑制蒱博、酗酒之风;二来,蹴鞠与角抵都是极需体力与技巧之事,官家只需颁下足够的诱人赏格,他们自然会奋力争夺,不知不觉间强身健体,岂不比天天吆喝着让他们cao练要有成效多了?” 君贵思忖片刻,点头微笑道:“嗯,听着倒是个好主意。你既如此说,不妨试试看。呵,张殿帅可是在朕跟前替你打了包票的,朕就等着看你的作为了。” 赵匡胤满目欣喜,忙揖道:“是,臣必定不会让陛下失望!”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