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两愿与老卒
“还剩多少兄弟？”孤寂山林，一群人隐藏在山石草木之间，左臂负伤的风行云低沉着嗓子，问向身旁的袍泽。 那人微微摇了摇头，“这两日下来，已经战死了两千多名弟兄了，还剩下八百能战斗的人了。” “八百……”风行云呢喃念道。 自打进入雁回山，风行云和洛小灵带领三千轻甲步卒设防，没有和西厥上雁回山的一万步卒正面打杀，反而是采取在山林中最为有效的游击之战，一击即退，给极少在山林中打过游击战的西厥步卒造成相当大的困扰。 这两日来，风行云几乎是杀了一小队人马，就转移一个地方，潜藏在暗地里，逮人便杀。其余的大石城步卒亦是隐蔽起来，四处设下陷阱，再说，他们出城之前，更是换下平日里涌的弓箭，清一色装戴劲弩，一入山林之中，那真是弩箭破空，射杀了不少敌寇。 在这场袭杀之中，西厥步卒活生生被他们一刀一刀斩杀了过半人马，然而，两天两夜不眠不休，饶是风行云这等高手，也受了不轻的伤，精疲力竭，手下的步卒更是战死了两千多号人，如今还只剩八百可用之兵，对方还有四千多人。 “行云，大石城传来消息说，西厥又来了两万黄金龙骑兵，此下正和轻龙快骑纠缠。”洛小灵走近说道，原本活泼可爱的一个丫头，在这半年的沙场厮杀之中，硬是被磨得杀敌如麻，早就没了第一次上战场见到死人时哭兮兮的样子。 风行云点了点头，瞧得洛小灵面色煞白，心头一恸。在昨日，洛小灵带的队伍与西厥蛮子遇见，双方狠狠打了一场遭遇战。修为高深的洛小灵更是被三名暗影刺客围杀，最后也就她一个人浴血而归，己方一百多号人拼死了七百多蛮子，杀得敌方胆寒！ “小灵。”风行云附身贴耳，轻声说道：“如果最后不得不死战到底，你别管我们，你自己先走。” 既然此时此刻大石城正在血战，轻龙快骑又被使三刀的黄金龙骑兵拖住，哪怕是入伍不久的风行云也知道这场大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打完的，己方还剩八百战士，若如真要死磕到底，这八百人也怕没几人能回得去了。 洛小灵苦笑摇头，坐在岩石上，素手托腮，“猴子哥哥，以前在天君谷，我们这一脉，族人本来就很少，老死的老死，死在江湖的死在江湖，最后，连我父母都死了，就剩下我和哥哥两个人。” “小时候，谷里其他族人有马骑，策马奔腾，欢笑不断，我们呢，都快家里揭不开锅了，也就只能眼巴巴地羡慕他们。后来，哥哥把我背着，飞过高山大河，我笑着，喊着，眼泪就莫名其妙落下来了。” “我不懂，不懂为何哥哥总把好东西留给我，他一个人拼了命的练功，也从不强求我练习族内传承下来的功法。后来，哥哥告诉我，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人欺负我，只要我一辈子快快乐乐就行了。” 银链锁子甲破碎的洛小灵抚摸着铠甲上处处裂痕，笑了笑，“现在，我长大了，慢慢也懂了。哥哥有想保护的人，我也有想保护的人，有你，有雪jiejie，有乾元哥哥，有胡子拉渣的李大叔，还有身后这一帮兄弟呀。” “来边关这半年，之前还不明白为何要杀人杀敌，只图一个好玩。然后呀，我才发现，这里站着的每一个人，身后都有想保护的东西，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妻儿父母。” “天君谷是超然物外，就算是改朝换代，也影响不了它亘古不变的气概。可是呢，我不喜欢那里，暮气沉沉，就像一个老人，只是传承着千年前留下来的老一套，为人界，不为人间。” “我喜欢这个花花人间，才会溜出来，所以呢，我也没什么一定要保护人界万古不灭的想法，只想，能保护好这一方人情味儿很浓的地方。” 洛小灵絮絮叨叨说着，风行云坐在她身旁，不自主伸手抚摸她一头秀发，淡然道：“好。你有你想保护的，我也有我想保护的。” 他风行云，就是一个天生地养的孤儿，童年就是和一群野兽动物长大的，哪懂那么多人事起伏，只知道，入了江湖，有了他们一群知交好友，放不下，舍不得。 只愿，这场战争完结之后，大家还能一起策马江湖。 只愿，人间再无苦难，万事俱安。 “走吧。”良久，风行云才站起身来，迎着飒飒山风，意气飞扬，“等杀完蛮子，我们就一起回江湖去！” *** 胡芦河谷。 有大佛拦江。 不戒浑身三万六千窍xue，汩汩流出金色血液，这是得证大道的圣佛才有的境界，一滴血，便是一处佛门金莲盛开。 “不戒，别挡了，撤啊！”负伤极重的燕赤雪坐在马背之上，撕心裂肺，自己和不戒带来的三千陌刀客在河谷两岸伏击，轰轰烈烈血战两日，就算是陌刀客是步卒战骑兵的骁勇锐士，也着实难挡对方一万人马。 不戒一人如大佛拦江，化出百丈身高的真佛之象，强势击败了黄金龙骑兵统将齐力汉，但是在两千黄金龙骑兵的冲锋之下，已经溃败过三次真佛气象了，手中的精钢禅杖早就断成了碎片。 “佛说，不可走。你们走便是。”满脸金色血液的不戒回头看向燕赤雪。这姑娘也实在够狠，两杆长枪，挑杀了近百名西厥骑兵，银枪念卿都染得血红，看得不戒都一愣一愣的。 “傻和尚。”燕赤雪低声笑骂，蓦然想起了自己师兄暮擎苍，是不是当日也这么傻，死战不退，为了身后的大石城，为了身后的袍泽兄弟，为了身后的宜君谷，为了身后的她。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燕赤雪转首看过仅剩的三百陌刀客，轻伤重伤，浑身是伤，着实没有再战之力，但是对方还有六千兵马，骑兵更是受损极小，完全还有穿过胡芦河河谷，迂回到大石城后方的可能性。 大石城正在血战，如果后院起火，岂不是将整座城的战士百姓全都推入火坑之中？ 燕赤雪蹙紧秀眉，一时也想不出法子。如果继续在这里死战到底，顶多再拼死对方很小一部分人马，其余的，依旧能直捣黄龙，进入大石城。 结果都一样，只是这过程，全军覆没，未免太悲凉了点。 “燕校尉，你和不戒大师快走吧。我们陌刀客来断后。”一员老卒走了过来，左臂缠着绷带，右手提着闪耀悠悠蓝光的陌刀。 这种陌刀长四尺，双面开刃，重达二十余斤，不是臂力超群之人完全使用不起来，乃是一等一斩马杀敌的利器！当年北蒙南犯，中原将士被北蒙骑兵玩得团团转，很难抵御行进如风的骑兵，后来，一位善使长剑的大将由此出发，研制了一款长刀，下可砍马腿，上可斩骑兵，防御之时，结环形刺阵，长刀一律向外，逼得骑兵不敢近身。 经过漫长光阴，这种长刀在制作工艺，锻造手法上，也取得了很大进步，从早年的百炼法发展到如今的灌钢法，陌刀韧性虽不及环首直刀，但是锋锐程度却远不是直刀所能媲美的。环首直刀是“扎草甲三十”方可锻炼成功，陌刀甚至要“破铁甲三十”，刀不卷刃，柄不脱手，才算得上大成。 燕赤雪垂眸看了老卒一眼，认识这人，是三千陌刀客的三位千夫长之一，年过花甲，却依旧是杀敌的一把好手，只是心肠软，偶尔在战场上遇见岁数尚轻的敌寇，实在下不了手，也才导致他现在还是千夫长一职。 “孙千夫，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燕赤雪沉声说道。 孙千夫摆了摆手，面色和蔼，犹如自家的老翁一般，“燕校尉，你和我家孙女儿一个年纪，你们还小，死不得，我们这些老家伙，都黄土埋到脖子颈了，早就该死在战场上了。” “一辈子战场上厮混过来，我手上也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命大了，我也知足了。”孙千夫慢慢拖刀而行，“杀人太多，是造孽呀。每次回家，我那几个孙女儿的小娃娃，看到我这种满身煞气的老祖，躲都来不及。我以前还发怒，自己在外面打杀才搏来这一份不小的家业，把你爹你娘养大，没想到生出你们这些白眼狼来。” “后来，我也就慢慢想通了，老子杀人太多，能有后来人传承香火就知足了，还念念叨叨那么多玩意儿干啥？”孙千夫回头笑了笑，满脸皱纹，满眼温暖，“燕丫头，你带不戒大师走，剩下的，就交给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咯。” 老卒爽朗大笑，其余一众陌刀客皆是大笑起身，粗犷唱道—— 谁家儿郎赴战场？ 谁家小娘独暖床？ 来来来，夜里三更金柝响。 来来来，腰间陌刀断魂殇。 破千甲，正酣畅，管他娘的，生死名利场！ …… 这一日，三百陌刀客老卒慷慨断后，慷慨赴死。 这一日，拦江大佛被轰爆，不戒重伤救走。 这一日，西厥骑兵穿过胡芦河河谷，直下大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