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云邑夫人在线阅读 - 十四 雪满弓刀铁衣寒(1)

十四 雪满弓刀铁衣寒(1)

    “我见过他三回,”暄道,“头一回在京郊云际寺,末一回则在定洲城内。”齐儿故作镇定道,“他为人古怪得很,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暄轻笑了笑,“初见只是照面,再见亦不过寥寥数语,倒是前些日在定洲,得闲前去叨扰——你这位兄长腊梅养得极好,若有机缘,定要再登门向他讨教。”

    齐儿微怔,转念便知他只是笑言搪塞,并无意与自己道出实情,当下没好气道:“大敌当前,不想想如何抵御,还有心说笑!如今合营之中,各事其主、人心涣散,若无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哪个会甘愿替你卖命?范裕和倒是精明的很,将这烂局往你身上一推,近两日索性‘病’得连床也下不得了;你虽替西营压下密报遗失之罪,左湛羞惭一时,却未必感念一世;至于东营主将秦平,明知他难脱通敌之嫌,为何还要授意总兵命他北上迎敌?当日他欣然领命,我便觉得蹊跷!”

    “定北既乱,通敌叛国的罪名,总得有人来顶,”暄淡然道,“连你也说他难脱嫌疑,索性便由他来吧。”

    齐儿讶道:“你不怕此人临阵倒戈,引狼入室?”

    “是说他欲借北祁之力占据定洲,与岍越逆贼遥相呼应?”暄忽然笑道,“你如此提醒我,他日又如何向你兄长交代?”

    齐儿闻言将嘴一撇,先是嗔道:“亏你还知道我如何待你!”又道,“无论你要什么,我必会竭尽所能,助你达成所愿。至于我的事么,我自有主意,并不劳你费心。”

    天未亮,行营中静寂无声。

    阿七抱了二喵蜷在牛车一角,半睡半醒中只听有人喊了声“木良”——扒拉开柴草往外瞧瞧,却是同行的男子木良正与营内相熟的人攀谈,对方问他道:“买你的柴买了这么些年,怎的没听说你还有个兄弟?”

    只见木良煞有介事的将手点了点额角,“一落生就受了惊吓,是个呆子。老家没了人,前些日竟自个儿寻到了定洲。”

    谎扯得这样圆,又说自己呆傻,阿七乐得清闲,也不帮木良卸柴,只管接着打盹。

    阿七虽已忘了继沧,却仍一门心思想要出关;偏偏眼下边关戒严,这才借运柴向定北营中打探消息;而身边多了个木良,阿七甚为满意——话多且不聒噪,脑筋亦十分的清楚,虽偶尔对自己不算客气,却照顾的很是周详——说来唯有一样不好,便是二喵对他极不待见。阿七料想许是初见时此人便提议取二喵的皮做皮筒子暖手,故而二喵一直耿耿于怀。

    此时辕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嚷。阿七不知出了何事,索性爬到柴堆最高处,边张望边道:“恁多的火把。。。。。。咦?还往这边来了!”

    话未说完,冷不丁脚下一空,咚一声跌下柴堆——却是木良猛地拽出捆柴来,又听他压低嗓门凶巴巴道:“什么地方,敢大呼小叫,不想要命了!”

    说话间便见一行人急步走来,为首一名官长模样的瘦挑男子,身后跟了几名兵士,五花大绑押着一人。

    阿七探头望去,却见那人十多岁光景,帽檐处露出一片灰白色鸟羽,已沾满血污,更拖着半截残臂,血水一路走一路淌。

    木良不动声色瞥了一眼,趁近处无人,悄向阿七道:“北祁派来的探子。这些人年岁不大,嘴却严的很,问也问不出什么,倒不如一刀给个痛快!”

    众人押着那北祁少年自牛车旁走过。伙夫等人走远了,向地下啐了口唾沫,“连夜拿了人,急赶着向主子邀功去了!”说着抄起铁铲,铲了沙土遮掩近处的血迹。

    木良因见阿七面容恍惚,不禁小声问她:“怕了?说来也在军中混过,淌血死人还不寻常?”

    阿七回过头怔怔道:“许是因为最近不太记得这些,乍看还是觉得心惊。”

    木良轻嗤一声,仍去搬柴。阿七便蹲在一旁喃喃道:“我见过方才那官长,他从京中来,叫仇香桥。。。。。。如此说来,我一定去过京中。。。。。。”

    木良知她时常这般自言自语,懒得理会,只顾手上的活计——谁知过不大会儿,一回身竟不见了阿七的影子。

    这厢伙夫洒完沙土,因见木良脸色不对,上前一问才知竟是呆兄弟丢了,忙一把将木良按住,“如今不同往日,宸王领事,规令严苛得很,若被瞧见你在营中四处寻人,莫说你,我这脑袋也非搭进去不可!你且定定神,我叫几个弟兄替你去找——”

    再说那阿七,独自一人循着地下的血迹而去,边走边对二喵絮絮道:“找他问些先前的事,没准儿便都能想起来——”因觉自己步履极快,见了哨兵亦能轻巧避开,走了许久都未被觉察,不禁纳闷道,“阿喵,你说我先前究竟做过什么营生?”

    一路直追到中帐,眼见仇香桥候在帐门外,似在等人通传。阿七绕到帐后,寻摸了片刻,悄没声息的掀起帐脚钻了进去。

    未及看清内中是何情形,将只瞧见面前半扇围屏,一角燃了盏牛油灯——便听“哗啦”一声水响——昏黄灯影下,一名削腰宽肩的年轻男子正裸身背对自己立着,将最后一桶水兜头浇下。

    阿七两眼直了直,紧接着打了个寒战,爆起一身栗米——这样冷的天,却连水气也不见起,浇的必是冷水无疑。

    悄向暗处藏了藏,抬眼却见那男子已披上衣袍,又取过发带将头发束起。

    阿七望着绕在他指间的黑色丝带,心下一顿——丝带用银线暗绣云纹,微微闪着银光——不正是她的发带么?

    此时男子穿戴妥当,一面向屏外道:“请仇将军进来。”一面绕屏而出。

    分明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一句话,却听得阿七满脸是泪——只因这男子的声音。

    似曾相识,细想却全无头绪,只是心酸。

    无心再去听仇香桥与那男子说些什么——阿七蹲在暗影中,边抹眼泪,边悻悻向二喵道:“难怪圣人说非礼勿视,诚不我欺!”

    正自悲戚的功夫,未觉察屏风外有人走了进来——头顶原本离的挺远的牛油灯已移近身旁,紧接着执灯女子“啊”的惊叫一声。

    外间旋即奔进一名侍卫,手中兵刃亦脱鞘而出——阿七避之不及,谁料那女子回转身将她向身后轻轻一挡,从容笑道:“叫殿下不必担心,只不留神险些摔了灯烛。”

    侍卫四下探了探,仍旧退了出去。

    阿七惊魂甫定,不忘对着面前举灯打量自己的女子笑笑,轻道:“多谢。”

    女子微一颦眉,忽又展颜一笑,弯腰去拉阿七的手,示意阿七随她出去。

    阿七忙将二喵用一手拎着,空出一手向衣襟上使劲蹭蹭,这才给她牵着,两人悄悄自后头溜出帐去。

    “云公子,”僻静处,齐儿松开阿七,笑吟吟开口道,“还记得我么?”

    阿七因见她笑容和善,并不厌弃自己衣衫破烂、满身灰土,顿生几分好感,如实答道:“有些眼熟。”

    齐儿见阿七这副情形,心下多少有了计较,细细叹了声,“真可怜见的,若叫他瞧见,不知会如何呢。。。。。。”说着递上一块帕子。

    阿七不肯接,将衣袖蹭蹭鼻涕,连道“不用”。

    齐儿“啧”的一声,直接将帕子摁在阿七腮上,边替她擦灰,边道:“叫你用你便用,只当送你了。”

    阿七微微一窘,“我来此,是为求见仇将军。”

    齐儿却未理会,自顾自道:“本该去青城,为何来了定北。。。。。。难不成,你还想着出关去?”

    阿七便道:“不错。只是不识得路途。。。。。。”

    “那又何难?”齐儿仿佛想起什么,“我能助你,你放心去往关外便是。如今你人虽不太明白,却是无妨的,一旦见着你要见的人,先前的事便自然会记得了。”齐儿笑眼将她望着,“将他看得最重的人,深藏于心的人,总该有那么一个人——许或那人此刻正在关外吧。”

    阿七茫然道:“我要见的人,此刻果真会在关外么。。。。。。”

    齐儿看出她眼中的游移不决,不禁小心试探道:“若再不走,一旦起了战事,想走也走不得了!”

    暗自思忖,齐儿这话不无道理,却又不知何故阿七总觉此处难以割舍,不该就这么走了。正好比心心念念要去往关外,如今这份犹豫,同样令她惶惑不解——为何要走,又因何要留?

    心底似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无法看清,却又难以抹去。

    而犹豫归犹豫,她却从不是个难作决断的人,当下便对齐儿道:“正是此话。只是我很快便会回来,最迟不过明年春日,到那时,再当面答谢姑娘!”

    齐儿便送与阿七一幅祁地的舆图,阿七再三谢过。齐儿又向她道:“公子说要见仇将军,不巧仇将军正有军务在身,可有何事要我转达么?”

    阿七已尽信了齐儿之言,自然也丢开了去寻仇香桥的念头——想了想道:“有一事,恕我多言,方才那祁人。。。。。。虽十分年轻,却是祁地的隼羽勇士,还望转告将军,既然不可宽宥,也莫要折辱他。”

    “身为赵衍子民,竟怜悯一个祁人?”齐儿不禁失笑,“你还真是荒唐!”

    阿七见无法说动齐儿,黯然自笑,“荒唐么?许或是吧——”

    东天边渐渐透出一线晨光,依稀还能瞧见远去的牛车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我并无心害你性命,”想到那女子临去时所说的话,齐儿喃喃道,“若明年春日你能活着回来,那便是天意了。。。。。。我与亓哥哥愿赌服输。这一去,你且。。。。。。自求多福吧。”

    。。。。。。雪亮的日头下,阿七眯着双眼,遥遥望向幽远碧空,心中也正如眼前这景象,空茫茫一片;干冷的朔风吹得唇颊裂开一道道血口,而脚上是一双男子的笨重靿靴——两脚因冻伤红肿,早已塞不进自己的靴子。

    曾有人向她说过,有些去处身为女子便去不得——如今她置身其间才得明白。许或继沧的本意,只不过要她离开中土,却不曾料到她会如此执拗。

    木良无顾阿七再三相劝,也执意同行。

    半途中流寇劫去了马匹与行李,他二人脚上功夫不差,才得以侥幸逃脱。而入了祁地,当初捡来的‘狗崽’二喵竟成了祁人口口相传的雪狐,沿途偶遇的北祁牧人无不虔诚恭敬,更有甚者,不敢近前,只远远伏地而拜。

    愈近祁山,人迹愈发难寻,整张金页子也换不来一壶羊奶。接连几日未曾见着人烟,一夜北风,荒原间又落上厚厚一层雪屑。

    日头越升越高,除却头顶亘古不变的幽蓝,便俱是刺目的白。手中攥紧一条布绳,不远处绳子另一头,二喵在积雪中窜起跳下,亦是雪样的白,若非颈间系着一块暗青色的竹片,阿七已看不清它的影子。

    拉下毡帽遮在眼前,才能略略缓解双目的酸痛——两人只是入夜望星赶路,白日里便寻了避风处休憩。

    这些时日木良已变得沉默寡言,若非阿七主动开口,几乎不见他言语。而这日,他却突然说道:“你可曾听说过,凡人贸然闯入祁山会招致山神震怒?”

    阿七笑了笑,却扯开了唇角的血口,痛的轻咝一声,“我以为你并不信有什么山神。”

    木良神色有些狼狈:“别胡说,你可知如今已是在祁山脚下么!”

    阿七见他如此,便敛了笑,“山神会如何发怒呢?”

    “若你一旦开口说话,山神便能知你是凡人,”木良指了指地下的雪,“他会用这雪——仿佛地动山崩一般,山雪从极高处涌下,卷起滔天巨浪,又直冲入天!”

    “那好,”阿七望了望二喵颈间的竹片,面容十分平静,“待我将它留在山脚下,咱们便可折返了。”

    “起先还以为你这疯子真要进山!”木良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毫不客气道,“你说得轻巧,能不能活着回去还得看造化!”继而又恍悟道,“你是说。。。。。。他是祁人!”不禁暗想——莫非她已记起了青竹的主人?

    祁人终其一生,须得前往祁山一次。

    阿七却全然不似他所想,“方才你说。。。。。。谁是祁人?”

    木良面上一跌,只当不曾听见,自顾摇头道:“果真是个疯子。。。。。。”

    日暮。两人走出最后一段,寻到一处山谷。

    木良将手中的竹片轻掂了掂,向身后道:“不再瞧瞧么?”

    阿七抱着二喵,将脸颊埋在它雪白的被毛中,轻道:“不必了。”

    木良便将它点燃,看着它化作细细一缕烟,转眼随风而散——停了一刻,回转身,“说个去处。将你平安送至,此行才算了结。”

    只见这少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脚,浅笑道:“将我送到那里吧。”

    木良不觉皱了皱眉,低斥了声:“少废话!”大力扯起阿七向山坡下走去。

    此时忽听她轻声道:“你说那些篝火,会是祁人还是衍国人?”

    山南背阴处的雪色微微透着蓝,其上不知何时亮起零星火光。薄暮中,几架牛车正被赶进营地。

    木良扫一眼山下,却未作理会,只管捉过阿七的手臂,将她背在背上——大步走出一段,才闷声道:“不是祁人。祁人不会如此扎营。”

    阿七道,“是衍国人——”

    “不管何人,”木良不假思索打断她道,“咱们只管小心避开便是。”顿了顿,“上山时就瞧出你不对,走不动如何不早说!”

    “我怕自己说了,你又该说我是疯子,”阿七浅笑道,“明知不能还偏偏要来,累人累己。。。。。。”

    说话间两人已离那营地又近了许多。阿七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的亮光,二喵也竖起耳朵,鼻头翕动,拼命嗅着寒风中夹杂的烟火气——

    营门在车后缓缓阖上,最后一架牛车中传来几声啼哭。押车的一众骑兵,笑容透出几分诡异。为首者翻身下马,向闻讯而来的兵士扬声问道:“将军可有归营?”

    兵士便答“是”。

    那人暗自冷哼一声,回身吩咐手下:“给我看好了,我不回来,谁也不许走漏了风声!”说罢丢下马缰向营中而去。

    这厢木良将阿七往山脚背风处放下,嘱咐她道:“有酒rou有女人,这伙人必是粮草充足——你且藏好,千万醒着,最多一个时辰,我去碰碰运气!”说着解开二喵颈上的布绳,二喵头一个窜了出去。

    看出阿七强打精神,木良临去时掏出一小袋盐巴丢给她,“将才达成心愿,就这么睡死过去,岂不冤枉!”

    话不是好话,阿七却听得笑起来,望着他郑重道:“放心。”

    木良面上一僵,扭头便走。

    独自背靠山石而坐,周遭静的唯有穿谷而过的风声——眼前这情形仿佛格外熟悉——险境中饥寒困顿,枯等着同伴,偏偏却又十分心安,只因相信对方会如期而归。

    过去许多年中,正有这样一人,从不曾对她食言,从未叫她多等过哪怕一刻——

    所以她也绝不会食言。

    风一阵紧似一阵,却渐渐的不再觉得如何的冷,只是心里头越发恍惚,一忽儿还能记起自己正身处雪原,一忽儿又仿佛遁入梦境回到儿时,雪原上弥散着漫天的冰屑与飞雪,梦境中则萦绕着湖畔萤虫的迷人微光——阿七向靴筒内缓缓拔出匕首,轻轻划破小臂,再撒上几粒盐巴。

    痛楚驱散了些许睡意,却也驱散了令人心神向往的美梦——木良明明说她已达成所愿,可她为何依旧怅然若失?

    细碎的踏雪声不期而至,令她突然警醒——只见二喵飞快的朝自己跑来,尾随之人并不是木良,却是几名骑马而来的戎装男子。

    为首一人在阿七面前下马,夜色将他的银甲染作铁灰,双目冷峻,深藏在青金护额之下,原本清俊的颌,如今已满是髭须——而阿七还是忆起了他的名字,微笑道:“苏岑——”

    阿七辨不清他的神色,只听他冷冷开口:“是你的人,劫了营中的马?”

    前一刻几乎便要跌入他怀中,此时心思骤然一紧,“是。可他绝非有意为之。他现在何处?放他去,我有银钱相抵——”

    谁知苏岑却道:“此人已被关押。你以为我会放走定北的jian细?”

    阿七心内一乱,贴近他身前,“既如此,我与他同路而来,莫不是要连我也一并审讯——”

    不出她所料,苏岑果然答道:“不错。”

    “也罢。”却见阿七凄然一叹,细声道,“我知你是这样的人。。。。。。不会怪你。”说罢支撑不住两眼一阖,人便向后仰去。

    苏岑一惊,探臂将她接住——裘衣风帽自发间滑落,苏岑这才看清她毫无血色的唇颊。

    心内再恼再悔,也绝不肯流露出哪怕一分——苏岑微一阖目,正要倾身将她抱起,喉头已被匕首顶住。

    阿七被苏岑挡着,他背后一众人等谁也未能觉察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看似软软靠在他胸前,紧握利刃的手却如他方才那番话一般,丝毫不留情意——她的嗓音几不可闻,一字一顿:“我叫你,放了他。”

    刀尖下喉结微微一颤,发出一阵轻响,继而变作低笑,接着放声大笑。

    阿七被他笑得心慌意乱,只能强撑着不肯矮了气焰——许或自己已被对方看穿,她却全然辨不清对方的心思。

    莫非是她忘了么?忘了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抑或是他变了?变得令她难以琢磨?

    苏岑反手拿下颈间的匕首。阿七未再反抗,只因她整个人已委顿下来,言语中透出从未有过的自弃,“本以为只要去过祁山,一切便能从头来过。。。。。。是我错了。”

    终究还是被苏岑带回营地。

    人倦得恨不能长睡不醒,脚上却传来阵阵剧痛,叫她一刻也难阖眼。

    因冻伤溃破,血浸透了厚重的靿靴,凝涸的血渍将皮rou与靴袜紧粘在一处,只能用火烤了匕首,淬过烈酒一点点剥离——由埭南而始,一路杀伐而来,两手分明早已沾满血腥,而此刻指间沾了她的血,却仍旧不能自已。

    愧悔不甘痛惜的种种,交迭着碾过心口,苏岑突然开始痛恨眼前的女子,如若不是她,他这一生,本不该如此。

    他原该与父辈们一样,长弓射胡月,尽饮仇寇血;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沉湎于一段情事不可自拔——正好比眼下,置身边关、兵营中帐,且明知她是敌非友,他却罔顾大义,迟迟不能决断,软弱得如同一个孩子!

    恨着她,也恨着自己;看着她痛,也痛在自己身上——这痛楚叫人暗暗生出一丝绝望,仿佛今世再也寻不着出路。

    少年时初尝风月,曾有教坊女告诉他,世间的女子合该有两种,其一好比醉人美酒,痛饮时酣畅,酒醒却苦不堪言;其二则似茶,初时淡然,细品才觉馥郁芬芳,同样令人沉迷。

    到如今,他才知世间原来还有一种女子,非酒非茶,而是毒——摧心化骨,沾染后永世也难拔尽。

    。。。。。。将最后一层棉纱缠好,只听她轻轻说道:“我不想回京中去,就让我跟着你。”

    明知这话别无它意,心中还是微微一滞,先前的念头顷刻间烟消云散,苏岑听见自己木然答道:“。。。。。。好。”

    这一刻应下她,仿佛早已思虑多时,容不得他迟疑,也容不得他悔。

    祁地冬夜格外漫长。浅睡醒来,灯烛仍旧亮着。二喵远远蜷在帐角不肯近前,只因她身上裹了张轻暖狐皮。

    苏岑坐在摇曳不定的灯影下,面前是早已走到尽头的舆图。阿七将齐儿送与自己的那幅也展开来,轻声问他道:“为何会一直走到祁山——”

    苏岑却冷冷打断了她,“这话原该由我来问你。”

    “关外有我要找的人,我便来了。”阿七一面说着,侧过脸静静望着苏岑,“从江门北上,一路上听到了许多事。。。。。。我早就问过你,那时你未能答我,如今再问,你也无须答——靖南我曾问你倘或有朝一日忠义不得两全,你该如何取舍;而有朝一日江山易主,这性命与名节,你又如何取舍?”

    苏岑眉峰紧锁,避开她的目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不知。”阿七道,“我只是觉得,此处已深入北祁腹地,现如今这情形,你和你的人马不该再留在此处——”

    不待她说完,苏岑已沉下脸来,“若想跟着我,只安心养你的伤!”说罢便大步走出营帐。

    阿七独自留在帐中靠着炭火取暖。冻伤的手指经火一暖,钻心的痒。她便一直挠着,直挠到渗出血来,这才抬眼看了看走近自己身边的男子。

    “是他放了我?”木良也正低头审视着她,用极低的声音问她,“你叫他如此做的?如果不是,那些看守未免也太不堪一击!”

    阿七站起身,茫然道:“不是我。他不会听我的。”

    只见木良一边用手背蹭去嘴角的血污,一边上前抓起她的手臂,“好,那就不管这些。走吧!”

    阿七却只是立在原地。

    “怎么,”木良冷了脸,道,“你要留下?”

    “是。”阿七突然说道,“而且连你也要留下。你明明能想到,苏岑绝不会就这样叫你逃走,你这样走了,很可能只是死路一条!”

    “你说的不错,他不会就这样放了我。”木良冷笑道,“只是我倒想看看,他的手下究竟能不能快过我。我还会回来,将你带回川东。”

    阿七心中一紧:“你要去找颁多贺的人?莫非他们就在近处?”

    “他们不会如此轻易便被击溃,还一路溃退至祁山脚下!”木良并未直接回答她,“这样的耻辱,从不属于幽酋多穆的部族。”

    阿七只觉突然间手足又变得冰冷,扯住他的衣袖,颤抖着嗓音问他:“他们就藏匿在近处。。。。。。是不是?”

    “休要问我!难道你放不下那个男人?”木良眼中流露出近乎鄙夷的神色,“你只能选一个,不论是男人,还是同伴。可我知道,你总是如此,不会选任何一方!你该庆幸自己是个女子,否则即便杀你,也不过是污了我的匕首!”

    “等我回来救你,或者,就让苏岑派人将我截杀在半途!”木良说着,断然将阿七推开,俯身抓起了二喵,丝毫不理会二喵在他手中拼命挣扎,临去前冷冷对她说了最后一句,“如果它回来找你,那便是我死了。到那时请转告大公子,木良尽了全力。”

    阿七跌坐在地下,全身的气力仿佛被瞬间抽空。木良说得不错,她总是如此——不知何去何从,不知该如何抉择!

    心内酸楚的难以自持,眼中却掉不下一滴眼泪——终于,阿七突然爬起,冲出了帐外。

    营地中很快有当值的兵士将她拦下。

    直到她喊的嗓子沙哑失声,最后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喊着:“我要见苏岑,让他来见我——”

    苏岑却未再见她。

    始终无人理会她,一场狼烟四起,血流成河的征战中,她就好比一片卑微的芥草,转眼便会被火焚为灰烬。过后她只记得,翌日破晓时分,队伍本该向南进发,与南去二百余里之外的另一路衍军汇合,围歼匿于祁山南麓的幽酋多穆——最终苏岑却下令原地待命。阿七问过雷英,那路衍军的主帅,姓陈名洲,靖南人,明为舒韦逊故交,实则任靖舟亲信。

    战机瞬息万变,却还是远远不及庙堂之上的诡谲人心。

    即使苏岑早已看穿颁多贺的诱敌之计,即使他的麾下是可与骁云骑争锋的骑军精锐,亦是于事无补。

    恰如同岍越一役,苏岑并未败给敌寇,他只不过是又一次败给了同盟的暗箭,败给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权争。

    到了第三日上,山南派来了信使,携一卷明黄薄绢,正是“新主”的诏书。

    来使候在辕门外许久,主将闭营不见,倒有一名副将率众冲出营帐对那来使破口大骂。那副将乃是舒韦逊族弟,名舒昱。

    而来使虽是个文职,倒颇有几分胆色,面对如此情势,竟也能安然静候。

    自那不绝于耳的辱骂声中,阿七多少听出了来龙去脉——衍帝一病垂危,大将军任靖舟挟上拥立皇次子晅;而舒嫔怀胎七月便诞下皇三子昶,眼下与燕初元翙母子一起幽禁于青宫;宁王赵顼、宰辅肖瓒则不约而同,告病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