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云邑夫人在线阅读 - 十五 雪满弓刀铁衣寒(2)

十五 雪满弓刀铁衣寒(2)

    苏岑几日都不肯见自己,阿七还是决意再去找他。这回果然未被拦在帐外,阿七驻了脚,望着帐门外欲言又止的雷英轻轻一笑,见那雷英似是稍稍放下心来,这才进了帐中。天色尚早,帐内却未点灯。苏岑竟卸下了一身戎装,独坐桌案旁,而压在案上的,似是一坛酒。

    阿七走上前去将那坛上的封口揭开,倾酒入盏。清冽的酒气四溢而出,似乎只是嗅上一嗅,人已微醺。

    手中的酒盏与苏岑的轻轻一碰,苏岑终于开口道:“这是关内的芦粟酒,你——”

    “我知道,”酒盏停在唇边,旧事涌上心头,阿七含笑打断他,“在雁鸣也曾喝过这样的酒。”

    眼见着她饮尽,苏岑也只是轻啜一口,便将酒放下。

    “是了,原也不该这样喝。”只见阿七挑眉一笑,自案头一把抱起酒坛,俯身搁在地下,接着便向毡毯上盘膝而坐,抬头招呼苏岑道,“来吧,苏公子!”

    暗影中,她的眸光异常的清亮,却又如此蛊惑人心,让人根本无力回绝——苏岑果真坐了下来,重新接过阿七递上的烈酒,一饮而尽。

    接着阿七便向怀中取出一只布包,展开了拈出一块不知什么吃食,凑向苏岑口边。

    苏岑也接了放入口中,乳香混着烈酒的余息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初时带着一丝微酸,过后却是难以言喻的绵绵回味。

    恰如同一个不能割舍,却又无法得到的女人。

    而此时这个女人,却是一副少年的模样,边续酒边轻笑着对他道:“祁地的羊奶干。苏公子竟不曾听说过么?祁人都是如此,用它来配上烈酒,别有滋味。”

    她面上笑容坦荡,口中称他“苏公子”,仿佛此刻他们人还在陵溪,仿佛真的忘了自己其实是个女子。

    许或是因为酒,又许或是因为面前这女子,苏岑心中带着几分怅然,不知不觉卸下了那副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的躯壳,那躯壳比铠甲还要坚硬,比他手中沾染的血腥更冷戾逼人。

    “阿七,”诧异自己竟会流露出如此颓然而惶惑的神色,更何况,还是对着她!可他心内已乱,只能虚弱的说道:“我究竟,该何去何从——”

    南下唯有一条通途,必会与陈洲、幽酋多穆狭路相逢,他虽不惜一己之身与虚浮声名,却不愿麾下数千部众白白受死,更背负叛国的罪名!又或者,储君既殁,身为臣子,便该随波逐流,向任靖舟乞怜求荣?

    “如今国已不国,人心各异——任氏勾结番邦,借外族之势拥立皇子;陵南则暗通阁臣,他们所立之人虽难辨真伪,据传却是宣宗嫡裔;而青宫之中,先储又留有一子,只是这孩子。。。。。。”说到此处,她微微一顿,“只是这个孩子,也并非天家骨血。”

    她果然不像个寻常女子,如解语花般宽慰人心,反倒将那些令他十分抗拒的话,毫无遮掩一一道来。

    直到最后,阿七才望着他郑重道:“除了南下,另有一条东去归途,正是云七来时之路。。。。。。将军可细细思量,再作定夺。而无论选哪一条路,在云七心中,将军始终都是顶天立地的磊落男子。”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依顺了一个女子的意思,由她引着自己走出危厄之境——苏岑垂目凝望着她,她面上笑容温婉,而略显英气的眉眼又透着坚毅,只听她轻声说道:“无论你要去何处,苏岑,我与你同去。”

    即便带着薄酒的微醺,心中依旧清明,她竟又一次许下了承诺,还是对着一个爱慕自己的男子。也许不该如此,可她想,苏岑怎会不明白——虽无关男女之爱,她对他却是,始终如一,可许生死。

    。。。。。。苏岑权衡再三,终命兵众仅留必须之物,余者一应辎重尽数丢弃,入夜时分起行东去,不料却遭副将舒昱竭力反对。

    舒昱自恃身份,素与苏岑不甚相合,这日又因掳掠祁女充为营妓一事遭苏岑责罚,心中积怨更深,索性借机生事,“先不提东去之事,末将只想知道,今次末将的手下究竟犯了何罪?准许妇人随营,以娱军士,本就是先皇所定。眼下困在这荒原之中,稳定军心最为首要。难不成为了区区几名营妓便要责罚他们?想不到将军此时竟还有如此怜香惜玉的雅兴,莫不是连皇命都抛在脑后了吧?”说到此处,只见那舒昱终是冷笑道,“说起皇命,如今上有危难,jian佞当道,将军执掌数千精锐,不奋起南下迎敌,东去又是为何?”末了索性撕破了脸面,冲至人前,当着一众兵士放声呼道,“众位!我舒某人未见将军之时,将军英武之名便已如雷贯耳,如今却要做出临阵脱逃之事,叫众位背负贪生怕死的骂名,又岂是丈夫所为!众位皆是我赵衍血性男儿,此等懦夫行径,如何能忍!”

    众将士因国主更迭,前途难卜,早已是人心浮动,此刻更兼身陷危境,如何经得起这般鼓噪,当下人群内已sao乱起来!

    此时不远处的阿七心中亦是大骇——虽未亲历兵乱,而定北兵乱之时的种种血腥屠戮、动荡混乱,她也早有听闻!

    眼见着舒昱的亲信部下之中,已有人振臂呼应,群情大动,乱势已是一触即发!恰在此时,无人留意一个单薄身影奋力拨开人墙,冲上前来朝着舒昱颈后狠狠一击——

    伴着一声闷响,酒坛应声而碎,些许未倒尽的烈酒洒落一地。舒昱满脸是血,难以置信的望着身后的少年,许或他周遭的亲信侍卫之中,谁也不曾留意一个如此瘦弱的少年——舒昱终是两眼一翻,仆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一幕令众人猝不及防,周遭突然变得静寂,山谷间的风声重又传来。

    少年没有丝毫的停顿,两手猛地抽出舒昱腰间的佩剑,那剑身宽厚且笨重,执在她纤细的手中,显得格外突兀。

    可她仍旧将那剑牢牢擎住,开口时是清越而又沉着的嗓音,一字一顿,落入众人耳内,“违背主将号令者,便同此人!”

    苍穹下,祁山仿佛一尾巨龙,横亘在广袤荒原之上——山风便从那极远的山中吹来,携着碎雪,卷起她肩头半长的散发——她并未回身去看缓步走上前来的苏岑,而只是将目光落向人群更深处,“天地可鉴,苏将军绝不会有负众位!他日若此言有虚——”此时手起剑落,颈侧发丝被齐齐斩断,又被她毫不犹豫的掷向空中,“云七愿如此发!”

    。。。。。。铜盔盛满水,端端正正摆在膝头。对着水光映出的影子,呆呆坐了许久。

    身后终于有人走来。阿七背对着那人,哑声问道:“他死了?”

    苏岑望着眼前这脊背单薄,头发蓬乱的小人儿,唇边带着一丝笑,却故意冷声答道:“你的力道还差太多。”

    水面的人影开始轻轻发抖,她赶忙用两手扶住,暗地里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吐出——如释重负。

    此时苏岑绕到她面前,蹲下身,抬手缓缓覆上她的手背,轻问道:“怕了?”

    仿佛他从未这样温柔的望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出一句话。阿七心内微微一酸,眼底已漫上一层水雾,只有嘴上还是不肯示弱,“怕什么,我才没怕!”

    许是他的掌心太暖,手背上冻伤之处被他暖得有些发痒——她垂下眼,总算对他讲出一句实话:“你不怕,我就不会怕。”

    苏岑眼中却闪过一丝茫然,他怎会不怕!本该是放手一搏之际,可他却怕自己因顾及她而束手缚脚,更怕不能好生护着她离开这危境!

    而她却好似浑然不知他心内的隐忧,接着对他道:“不过,就算你怕了,也不妨的。我阿七说过的话,定会做到——我会保护你,带你离开祁地。”

    她说的如此郑重其事,苏岑只是微笑着,表示他信了这话。

    她这才伸手拢了拢脸侧的散发,略带尴尬的换了话题:“方才还是想的不够周全,一剑削去恁长一截,如今散着也不是,束又束不起——”

    。。。。。。天色稍晚些,队伍启程东去。轻装快马日夜兼行,若不出意外,三日后便能看到第一座城池。

    一夜过去,天将微明之时,苏岑下令稍事休整。

    此地离祁山已有些路途,再难见着落雪,放眼望去唯有荒漠戈壁与干冷朔风卷起的漫天沙尘。

    阿七坐在背风处,将齐儿送她的舆图展开,拿了炭笔圈圈画画。雷英奉命守在阿七身边,寸步不离,因见她画得起劲便问了两句。

    阿七揉搓着早已冻得麻木的两颊,颇有兴致的说道:“实圈是我走过的,空圈则是还未走过的。”

    雷英闻言便凑近些瞄了眼,见密密麻麻许多的空圈,只当她是研究东去的路途,正要夸赞她两句,不料却听她又接着说道:“来日若有机缘,定要一一走过!”

    直听的雷英面上跌了一跌,“你还想再来?”

    阿七却是满眼神往之色,“人迹罕至,方有绝佳风光——”

    雷英忍不住打断她,讥讽道:“难得云公子有如此闲情!”

    既是话不投机,阿七便将炭笔指着舆图中的一处标识,“本以为三日后方能赶至影邑,照如此看,三日内便可到了——佐武卫果然名不虚传。”

    “那是当然,”雷英果然来了兴头,“佐武卫自来便是赵衍骑军精锐!苏将军英武盖世,弟兄们以一当百,这些统统不必提,单说早前西北来的宝马良驹,先供与京畿,接着便是送入佐武卫备选,选剩下的才入定北衍西!”

    阿七点头笑道:“可与骁云骑、五千营齐名,正是此话。”

    “骁云骑五千营?休要辱没了我们!”雷英愤愤道,“成沛一去,樊征文铄之流,岂能与我苏将军相提并论!如今一个想必已投靠了逆贼任氏,另一个受宸王辖制至今龟缩在定北!”

    听到“宸王”二字,阿七不禁怔了怔,细想一回脑中全无头绪,便未再顺着他的话说,反又问道:“那不说这两个,为何我在军中还曾听人说起,若当真有一番较量,你们也未必敌得过慕将军手下的——”

    “快休提他们川中!”雷英带着些不屑,道,“你可见过川中的马?”

    各处风土不同,川中亦出产马匹,只是远远不及北方马匹高大健硕——阿七轻笑了笑,“常言道人不可貌相,马亦是如此吧。”

    雷英似是忽而想起阿七还顶着咏川侯夫人这层身份,顾着阿七的面子,干笑两声加了句,“慕将军倒算是治军有方。”

    正说着一打眼瞧见苏岑走了来。雷英立时肃了脸色上前行礼,接着又向稍远处避了避。

    阿七仍旧坐在地下,抬头笑向苏岑道:“早先还真没瞧出雷校尉也这样多的话。”

    苏岑也微笑道:“他跟了我这些年,从不多话,终归还是你多话吧!”

    阿七自顾将手捋着已有些卷曲的舆图,一本正经道:“嗯,想是我生得讨喜,说的话总有人爱听。”

    苏岑向她对面坐下,“那也说来与我听听。”

    阿七挑眉一笑,“旁人爱听,你却未必。”话音未落,见那苏岑只轻笑了笑便作势要走,赶忙一把将他拽住,“我说还不成!”

    “方才正与雷英说起现如今谁人当得起赵衍精锐之师,”阿七悄悄打量一眼他的神色,拐弯抹角道,“譬如先前衍西骁云骑与定北五千营,又譬如慕将军的川东骑,如今这几路精锐人马,皆是粮草充足,又各自占着一处险要之地。。。。。。”

    苏岑面上仍挂着淡笑,阿七便指着舆图上他们即将赶往之处,试探着接下道:“影邑虽小,却贵在临水而建,古来籍水九曲,它便在这第一曲之上;而周遭看似孤立无援,却可作坚壁清野之备,着实是个绝佳的所在——”

    此时阿七终于听到苏岑略带冷意的声音——“正可用作拥兵自保,隔岸观火,你可是此意?”

    “置身事外方能辨清时局,”阿七一慌,口中辩解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阿七,”苏岑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反问她,“你方才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为何却偏偏落下两人?”

    阿七不解:“你指谁?”

    苏岑见她一脸茫然,决不似刻意,不禁又道,“我不明白你当日因何离开京中。。。。。。更不明白,你既已到了定北,为何又要离开定北。”

    阿七听得更是糊涂,“我明明跟你说过,关外有我要找的人——”

    “好,”苏岑望着她道,“且说说,那人是谁?”

    “我。。。。。。也不知。”阿七带着点沮丧,低了头道,“前些时日似是病了一场,如今已不觉得如何,脑筋却不及从前灵光,早先许多事都记不得了。”她并不愿多提此事,追问道:“方才你说的那两人究竟是谁?”

    苏岑隐约觉出有异,迟疑着答道:“自然是宸王赵暄,与龙骧将军林又照。”

    “我应是知道这两人。”只见阿七喃喃道,“林将军执掌外廷拱卫京畿;至于赵暄。。。。。。我曾在雁鸣见过一回,彼时他还未封王,身份是宁王世子。。。。。。”思绪仿佛就停滞在此处,毫无征兆的,戛然而止。

    苏岑心头一紧,觉得难以置信,可他却故作平静的问道:“只是如此么?”

    阿七微微拧起眉,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些什么。

    “只要这两人还按兵未动,情势便仍可回转。”苏岑强压下心绪,接着方才的话对阿七道,“陵南叛军至今不敢北上,忌惮的并非任靖舟,而是定北。而圣上启用林又照,亦自有一番道理。”

    “你是说,如今各方恰恰只是互为制衡,任靖舟亦不会轻举妄动?”阿七渐渐回过神来,“而宁王尚且留在京师,足以牵制其子,如此仅凭林又照一人,便可确保衍帝一时无虞。。。。。。”

    “若我猜的不错,”苏岑道,“任靖舟如今只在边地假借‘新主’之名收拢兵力。而远在数千里之外,京师究竟何种情形,你我妄揣亦是无用,唯有到了影邑,派人先往青潼关内探信——”

    阿七已无心细听,脑海中前事环环相扣,脉络渐次清晰,惟独缺了最紧要的一环——苏岑看出阿七神色恍惚,也不再与她多言,淡声吩咐道:“你且歇息片刻,半个时辰之后便要启程。”说着起身欲走。

    此时阿七突然说道:“你不会留在影邑,还是一心想回关内?若青潼亦已生变,你便率部再往东进?”

    苏岑顿下脚步——虽颇多疑惑,却仍旧曲解了她的心意——只见他头亦未回,背对她缓缓道:“不错,直达定北。到那时,你自行去留便是。”

    阿七呆呆立在原地,眼见着苏岑大步而去,又如何能想到他已误将自己当做了宸王的说客!

    鹰啸划破长空,穿透京郊寂静山林。雀鸟纷纷惊飞而起,遁入林木深处。

    男子正拾杯欲饮,此时将酒盏重又放下,抬目望向主座,忽而哂然一笑:“不愧是宗亲兄弟,叫人看不透一个个都打的什么算盘——”

    主座上久未接话,只因座上之人正摆弄着一副中土少见的笔筒样玩器,上百根木钎穿插交错,看似松散,却又浑然一体。

    男子又接着说道:“如此僵持下去,时日愈久,愈加不利——此前谁人能料到宸王竟能平了定北之乱,又离间北祁击退坦鞑手下重兵,非但如此,还借机一举斩杀了秦平!此事实在失策——”

    将说至此处,上首传来哗啦啦一阵轻响,却是那玩器突然间分崩离析,在几案上七零八落散做了一堆。

    主座上的男子指间仍拈着方才抽出的一根木钎,自顾轻笑道:“原来玄机竟在此处,妙哉!有趣!”说着斜睨那木钎一眼,随手将其丢入温酒泥炉的炭火中,漫不经心道,“侯爷何须多虑。世事亦如同这玩器,总有一触便可牵动全局之物,许是一事,又许是一人——正因有了这机括的所在,才平添了许多意趣不是?”

    赵瑭苦笑一声,“恕瑭愚钝,程兄不妨明示。”

    “宸王爷既然如此高才疾足,又如此擅于笼络人心,”远砚淡然笑道,“失鹿天下共逐,便让他先打破这僵局,岂不最为妥当?”

    “一着不慎则满盘尽毁,”赵瑭惑然道:“他怎会如此轻举妄动,自乱阵脚?”

    “侯爷不信?”远砚微笑着执起面前的酒盏,“不出数日,他必会弃定洲于不顾,举兵西进——侯爷只需随我拭目而待。”

    赵瑭却仍是未解。

    酒未入喉,指间已是醇香满溢,一如美人在怀,未近芳泽便已然令人陶醉——只见远砚垂目笑望着酒盏,“江山远顾,却到底是,难弃倾城——”

    “莫非。。。。。。程兄所说的机括,”赵瑭这才恍悟道,“竟是那云家的女儿?”

    远砚敛了笑意,“云氏乃程某恩师之女,更是程某未过门的弟妇,虽为谋事,而程某又岂能行此不义之举?”

    赵瑭听得又一头雾水,“程兄此言究竟何意?难道此前送入东宫的那名女子竟是。。。。。。假的?可为何连雩襄都未能识破?而她本人的风仪行止,与雩襄何其肖似!”微一迟疑,又道,“白先生曾说此女自落生之时,左肩便有一处莲花印记,究竟是与不是,岂不一探便知?”

    “这世间原本有两个女子,肩头都带着同一印记,”远砚执杯浅饮一口,笑叹道,“只可惜其中一个印记已失,倒险些枉费了我的心思。”

    日间天色晴好,遥遥便可望见浅黛色的祁山支脉夜兰,籍水自山间蜿蜒而过——由前朝而始,中土与祁地便以夜兰为界。

    而近几日出乎意料的平顺,沿途竟未见着祁人抑或颁多贺的一兵一卒——愈是如此,心中反倒愈发不安。

    稍后入城亦毫无波折。影邑地处祁衍之交、夜兰东南麓,城内各族混居,城主复姓哱勃,便是番邦小族后裔,族人自前朝归顺中土,驻守影邑已数百年。

    今次苏岑率部而来,城主则亲往城外出迎。部众便在这城内休整了四五日,而早先派出的十数探骑仍无一人归来。

    恰在这几日,因城门未闭,尚有极少的往来商旅出入影邑,苏岑只命驻守城门的兵士严加盘问,并未下令封城。许是由此,城中竟渐渐有流言四起——东去数千里,海眼玉镜涸竭,北祁将逢灭族之难,而这灾祸的根源,却是雪狐临世,被衍将禁于影邑。

    起先营中并无人将此放在心上,苏岑亦只命人捉了城内几名散布流言者,不论衍人抑或外族,皆以妖言惑众论处。谁料又过了一日,合营兵众于城北新辟校场内cao练,忽而一阵喧嚷,校场外人声愈来愈炽,竟压过了场内cao练的喊杀声——阿七原本躲在校场一角,晒着日头袖着两手歪在蒲团上打盹,自是不曾看到城内众多百姓尾随城主而至的场面,正可谓摩肩接踵,群情鼎沸!

    若不是冷不丁身前被什么物事一撞,只怕还睡的正沉——睁开两眼迷迷瞪瞪往校场围栏外一瞥,“吓!怎恁多的人?”再低头往怀中一瞥,鼻尖底下亮得耀眼的一蓬白毛,“。。。。。。阿喵?”

    显见二喵比阿七受的惊吓更大,方才一路被众人撵了来,此刻仍惊恐莫名,前爪死死扒住她前襟,后爪不住哆嗦。

    如今这硕大的一团,抱在怀中并不合宜——阿七被二喵压的十分不爽,正琢磨要拎着后颈将它丢开,却听不远处人群中发出一阵低呼,紧接着便有不少人仆倒在地,纳头而拜,口中念念有词。

    本欲上前驱散人群的兵士见跪地的多是祁人,便扯过几名赵衍百姓问话,不想众人皆是听信了谣言而来——阿七这才回过神,抱起二喵冲到人群跟前,大声辩白道:“它只是我途中捡的——”

    周遭乌乌央央的祷祝声连作一片,轻易便掩盖了阿七的话音,而她试着近前一步,众人便膝行退后一步,人群中又有不少妇孺孩童,有胆大的孩子被母亲抱着,竟伸手去抚白狐垂下的长尾,吓的二喵背毛炸起老高——阿七悻悻然闭了口,无人听得进她的话,众目睽睽之下,她百口难辩。

    影邑的祁族百姓已将二喵误认作庇佑玉境的雪狐——阿七此刻还无暇细想其间利害,心中只是惴惴,莫非木良已身遭不测?

    正因眼前这一幕而手足无措,身后苏岑已阴沉着脸色,分开众人走来——高大的身影将她与众人隔开,也一并替她挡住了头顶刺目的日光。

    “怎会这样,”阿七抬起头茫然将他望着,心中怀着愧疚,“似是。。。。。。我又给你惹下了麻烦。。。。。。”

    还未听到苏岑答话,便在此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却是守城兵士护送着一名探骑策马而来。及至稍近处,骑手猝然坠落马背,跪倒在苏岑身前。

    苏岑一把将他扶住——来人面色苍灰,双唇干裂,一开口便咳血不止,再难吐出一字。

    阿七赶忙蹲下身去,接过紧攥在此人掌中的两面幡旗。展开看时,一面黑底镶金绣四爪水龙,另一面则是青金绘就的鹰翼苍狼——旗面之上沾满尘土与尚未凝涸的鲜血。

    “是宸王与坦鞑?”阿七跪坐在苏岑身侧,强压着喉中的颤音低声道,“他们距此已不远。。。。。。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无人答她,只见苏岑霍然而起,“传令诸将,中帐议事!”

    阿七被再次囚起,由重兵看守。她似乎早已习惯了如此,只是这一次,她却摸不透对方的用意。

    他究竟是将她当成了暗通敌营的细作?抑或只为了阻止她随意行事?阿七无从揣测,正如她亦想不明白,为何坦鞑会放弃东进转而向西,而宸王本该固守定北,为何却也偏偏来此?

    这许多她未能预料之事,隐隐透着诡异。许或她离真相只不过一步之遥,却再难迈出那一步。脑中一片混沌,心底则是无尽愧悔——原本想要拼力维护之人,如今反倒一步步被自己拖着,陷入无妄之灾。

    而眼下受她所累的,非但是苏岑与他的数千部众,更有这本可偏安的边地小城,与影邑满城百姓。

    此时她还不知,夜兰山外,分散四处的异族部落正渐渐聚集——颁多贺的博额阿古金已使鹞鹰将“神旨”传至祁地各处,除却西炎王廷的大博额,北祁与西炎散部的祭司皆已随着部族首领纷纷来此——此前西炎与北祁诸部首领齐聚一地,距今已百多年,彼时诸部曾指神山为誓,议定西炎北祁各自以山为界,结盟百年互不进犯,而后究竟何人率先违背诺言,已是不得而知——故而今次,即便早有人看出这不过又是一场阴谋,可仍旧无一人敢公然忤逆“山神之旨”。

    摇曳灯影中,蓍草与兽骨散落一案。女子伏在灯下,睡去了一般,却是在细细饮泣。过去十多年中,她从未如此哭过,如此无助。。。。。。又绝望。

    明明该恨这个男人,可偏偏无法恨他,亦离不开他。

    她本该有十足的把握能得到他,让他永远失去那个女人,谁知如今,她竟再也卜算不出那女子的命数!

    满心的忿恨幽怨令齐儿泣不成声,却依旧不能打消去他帐中寻他的念头——而再次站在他面前,亦不过是将说过的话再道与他一遍。

    许是因了这副梨花带雨的娇弱姿态,暄竟未将她推开,任由她哭倒在自己怀中。

    一身冷硬的铠甲尚未卸去,还带着征场上的杀伐之气,而一个娇软柔嫩的身子却轻偎其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甜香。这花朵般柔媚的女子,他并非一次也未看在眼中。而一瞬间的心思微恍,眼尾的余光,仍瞥见帐外一晃而过的身影。

    怀中女子如此冰雪聪明,觉察出他手臂微松,便轻轻抽身,转而拿起他搁在案头的佩剑,取过剑粉细细擦拭,口中轻声提醒他道:“许是西来的探报。”

    停了一刻,才听他沉声命人进来。

    探报极短,暄一眼扫过,便随手凑向烛火之上点燃,面上无波无澜。

    “近日卜出的卦象,俱是空卦。”齐儿终是说道,“如此看,此后这段时日,正应了天命难演。即便你不信天命,可西去究竟几多凶险,你心中难道全无分寸?”

    “西去之险,不在西而在东。”只见暄静静说道,“可无论如何,必作西行。”

    齐儿盯着他,忽而笑道:“。。。。。。疯子!”顿了顿,忽又想起一人,“果然与她一样,非但自己荒唐,叫人也跟着行那荒唐之事!”

    暄并不知她口中说的是谁,亦无意深问。

    齐儿便又追问道:“此一去,你可曾想过自己有几成胜算?”既是问了,索性一问到底,“若她死了,或是不肯回来,又或是任凭你竭尽全力,她却仍旧落入旁人之手。。。。。。到那时又该如何?”

    只见他似是笑了一笑,答非所问:“倘若不肯留在定洲,我会将你平安送至川东,你无需多虑。”

    “不必再提这个。”齐儿带着一丝怨气别开眼去,“若要走时,我自会走,无需人送!”

    齐儿不再言语,似是等他接话,而他却沉默下来。

    齐儿等了许久,暗暗想着心事。抬眼再看时,只见他将手支额,阖目倚坐在案边,自顾养神。齐儿明知他醒着,可即便是醒着,他也不肯接她的话——从最初相识一直到如今,她是如何待他,可他又是如何待她!一念至此,委屈的不能自已,眼眶又微微红了,可这一回,除了感伤,终是多了一丝倦。

    她到底猜不透他的心思。这些时日,定北直至江门的水陆布防皆由他亲力督办,他明明知道眼下该做何事,不该做何事——应是坐镇定北扼守江门,而绝非孤注一掷分兵西去!

    “如今你的行事,愈来愈像一个人。”齐儿喃喃道,“便是公子恪。而他恰是我顶顶瞧不上的一个人。他这一生之中,值得一提的,也唯有昙英阁的一场大火。”

    “即便是那场火事,”暄终于开口说道,“也实在不值一提。自以为瞒得过天下人,到头来却只瞒了他自己。”

    如此评论一位先祖,语气近乎嘲讽,而此刻自他眸中透出的凌厉与倨傲,已绝不仅仅是轻慢——齐儿怔怔望着他,竟隐隐生出一丝惧意——恣意放浪是假,谦恭肃谨亦是假,莫非眼前这副面孔,才真正出自他的本心?

    原本要再劝一回的话,突然觉得不必再说。“是,是我料错了。”齐儿凉凉一笑,带着些心灰意冷,“你怎会是公子恪那样的人。。。。。。”

    透过窗棂望去,墨蓝天幕中稀稀落落三五粒星子,显得夜色格外寂寥。细细算来,这日恰是正月廿九——立春已过了,灯节也已过了,眼看便是二月,依旧如此的冷。

    阿七虽被关着,却并非全然不知外头的事。这小小一座城池,方圆不过二里,城外喊杀震天,人在城内听得清清楚楚。就好比眼下,外头静悄悄的没了人声,她便知战事又暂且歇了一歇。

    接连几日,幽酋多穆亲往城下叫阵,指名向苏岑讨要神使与雪狐,放言讨得便可罢战,如若不应,必要攻入城内,放火屠城。

    苏岑却置若罔闻,只下令驻军严守,军中已颇多怨言——趁着午间与她送饭的功夫,阿七问雷英道:“苏将军还好么?”

    将佐武卫引至影邑的是她,令颁多贺尾随而来的亦是她,她早已坐实了jian细的虚名——雷英一脸漠然并不应声。

    “告诉苏岑,若不杀我,便放我出城让我自生自灭吧——”阿七向他道,“我已在人前许下那样的重誓,即便是死,亦不过是应了誓,绝无怨言。”

    雷英仍旧置之不理。

    如是三两日,阿七终于换了另一番言语,只请他备些衣物与自己换洗。

    这次总算有了回应,隔日便有人送来了清水并洗漱之物。

    阿七细细将自己收拾妥当,无奈头发仍是难以束起,索性只好披在身后。捎带着又将二喵摁进去洗了一回,顾不得二喵拼命挣扎,口中安抚道:“上回沾水莫不还是在潼口?如今阿喵你要随我出去唬人,还是洗干净些为好——”

    一时间洗好了,便将二喵丢在一旁晾着。二喵浑身透湿甚是不爽,没精打采远远趴着不肯近前,时不时朝阿七瞥去一眼。

    阿七则只管对着铜镜,因未见胭脂,便使劲将唇上咬出些血色,又擎着镜子上上下下一顿打量,自言自语:“这样紧的衣领,这样宽的腰身,可怎么好呢。。。。。。”

    天将过午,仍是雷英进来与她送下饭食。

    屋内到底比外头暗了许多,即便如此,一照面仍觉她似乎与往日不同,不及细想,只见阿七冲自己轻轻一笑——雷英立时别过脸去,回身便走。

    阿七却开口将他叫住,笑眼望着他道:“只这一次,请将军稍晚些过来。若他不肯,便将这荷包交与他,叫他往后也不必来了。”一面说着,递上一只织锦荷包。

    耳际蓦地一热,雷英木然接过荷包——走出很远才突然想起,她虽仍是一袭男装,却不曾画眉。。。。。。

    窗外星子渐渐西移,她已等了许久。心中不时有些恍惚,前一刻想着,他应是不会来了,而下一刻,却又十分笃定,他必会来。

    夜渐深,寒意也愈来愈重,轻易便穿透了前襟微敞的单薄中衣。紧靠着炭火也不能驱散周身的寒凉,可她仍旧不肯束紧衣袍——许或隔了太久,她已忘了该如何引诱一个男人。

    她并未说谎。只这一次,她唯有这一次机会。

    终于,背后门扇响起,她仿佛听见自己心底极轻的一叹,回转身,静静望向来人。

    男子远远站着,神情淡漠,任由身后门扇大敞——门外值守的士兵原本要替他将门扇合上,却被他冷声制止。

    阿七没有丝毫慌张,这只不过同她预想的一样。

    于是她一步步走近去,心中暗道,他如此沉下脸来,真就像极了慕南罂,可惜他却不是慕南罂,他只是,自己最不愿欺骗,却不得不骗的人——如是想着,眼中不知不觉已泛起一层水光。而恰在此时,门外旋起的寒风令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噤。

    她的细微举动都落入他眼中,一颗心沉了又沉,他终于反手掩上房门,开口道:“你——”

    可她已将手指轻按在他唇上。

    灯影下,同样的眉眼,却仿佛根本不是她。。。。。。又或者,这才是她?那个被他深藏心底许久的身影,那个次次梦回时,薄纱遮面却眉目如画的女子——他曾取下自己的青玉簪,亲手替她挽过发,也曾将指蘸酒,为她拭去唇上的胭脂。

    她的手臂软软攀上他的肩头,双唇轻点在他耳际,“苏岑。。。。。。”只听她喃喃唤道,声言低软的像是叹息,又像是。。。。。。**。

    他忘了来意,甚至忘了此刻身处何地——细小的舌带着微微的凉,滑向他的唇畔——他无法抵御,唯有一寸寸溃败,这一生,究竟如何才能不去与这女子纠缠?

    整个人好似置身烈焰之中,许或那些祁人说得不错,被他囚住的,果真是一尾惑人心志的狐——不期然的,这狐女竟咬破了他的唇,口唇贴合处,先时的隐约凉意忽而变得明显,若他还有一丝理智,此刻便该狠狠将她推开——

    深吸一口气,苏岑猛的挟起她,将她禁锢在石墙与自己双臂之间,斥责之语也随之涌至口边——可她怎肯错失这唯一的机会?

    外袍下光裸的双腿紧紧攀上,好似一株妖娆的藤,而攀附之处俱是冰冷坚硬的胄甲,腰侧带銙上的尖利兽纹在她腿间留下极长一道血痕,她却全然顾不得,只牢牢缠住他,微微喘息着,缓缓舔吻他唇角的伤处——

    血腥伴着一丝微麻在他唇齿间肆意翻涌,恰如此刻压抑在体内困兽般疯狂叫嚣的情欲——收紧手臂狠狠箍住她的腰肢,苏岑终于开始回吻她,带着莫名的恨意,重重吻在她的颈间。

    城内外岌岌可危的险境,抑或转身便要背负的骂名,这一瞬,他统统不再去管。

    可就在此时,她眼中的水气已渐渐淡去,眸光变得清冷而迷离——口中残存的迷药足以令她心神恍惚。

    而迷药入血,比服食更甚——急雨般的吮吻渐渐止住,身前的男子已失了力道,只能随她一同跌落在地。

    “苏岑。。。。。。”低声唤着他,她伏在他耳畔说道,“直至今日我也没能想透,当初究竟是帮了阮jiejie,还是害了她。此事由我而起,也终须我来告诉你。。。。。。阮jiejie已遁入佛门。。。。。。她本是宣王之女,赵绫菲。”

    “至于我。。。。。。”摸索着解下他腰间的主将令牌,她的语气轻柔而又决绝,“不要再去寻我,不要再叫我欠下你。。。。。。往后,就当从未有过云七这个人。”

    侍卫们眼看着阿七推门而出,轻带上房门,脚边还跟着那尾白狐——雷英心下微怔了怔,即刻按剑上前。

    “雷校尉——”只见她手中明晃晃一面令牌,从容开口道,“烦请送我出城。”

    雷英初时不为所动,却听她冷冷又道:“此情此势,不战则耻,战而无功——云七留在城内只会有损将军英名。诸位皆是将军心腹,随将军出生入死,岂能容忍日后将军为世人诋毁?况且又有令牌在此,诸位竟还不能决断么?”

    如今之势敌我悬殊,贸然出战几无胜算,守于城内亦实非长计,且非常之时,军中人心难稳,而蛮族又只为求得雪狐——雷英私心向着苏岑,为防他日生变,此时虽暗怀惭意却也顺水推舟,环顾众人,而后望向阿七,抱拳道:“既有手令,公子请!”

    破晓,城门缓缓开启,一骑白马直奔而出,沿籍水向西北疾驰。

    旷野间大雾弥漫,天光久久不至。许或因服食了少许迷药,阿七只觉额间愈来愈紧,而冥冥中仿佛有人引着她,一路向着夜兰而去。

    心中再如何空茫,却莫名怀揣着一个念头——夜兰山北,有她要寻的人,亦有她要揭开的迷;她要去见他,去亲手揭开那谜底。

    及至夜兰山下,她遇到了那位貌如天人的美艳祭司。

    漫天迷雾中涉水而行,几乎无法看清马蹄下浅水中的碎石,可祭司的绣金长袍却仍如日光下一般白得耀目;稍稍走近些,只见凶桀的兀鹫与苍狼正聚拢在祭司身畔,温顺好似羔羊,颁多贺的重甲武士亦纷纷匍匐在她脚下,亲吻她雪白的曳地长袍;她身后不远处,正立着绣有赤金色骏马的王旗,骏马背上,亦生了一双青色鹰翼。

    祭司将目光远远投来。

    分明是自投罗网,阿七心中却无一丝畏惧,只在浅湾中停下白马,静静回望着她。

    水面的雾气悄悄散去。此时才发现隔水而望,竟是祁人的王帐,祁军便汇集在北岸,兵士赶着战马向水边饮水,待他们看清了水湾正中的身影,立时有人策马奔向王帐。

    很快便有一名同样穿着白色长袍的祭司赶来——阿七曾见过他,在迎娶北祁郡主之日。

    如此想来,自己亦曾去过北祁。。。。。。唇边带着茫然的浅笑,阿七轻轻策动缰绳,调转了马头。

    无人拦阻她。河湾两岸,众人仿佛只是等着,看这孤身带着雪狐而来的女子,究竟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