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祖国花朵
俗话说得好,知人知面不知心。 实践决定认识,本仙君通过一嘴泡椒的实践成功认识到,我这徒弟,是个正太面皮的腹黑。 事不过三,我总不好再提剑去砍掌门老头儿,只得暂且将小混账收下;然小混账又不得不教训,便大晚上将他丢在门外跪着,一个时辰,两个小时,不长不短。 门一关,本仙君刚端起茶盏,门外小混账哇啦哇啦的哭声便铺天盖地而来。本仙君已不吃这套,兀自饮茶,一时忘了刚受的泡椒摧残,烫茶入口,十分酸爽。 扶萧善良心软,一面替我扇舌头一面说情:“他毕竟是个孩子……” 我放下茶盏,摇手,和鬼一般伸着舌头含糊道:“教、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扶萧又替我扇了一会,外头也哭声渐小,最终沉寂。跪了半个时辰,小混账终于安生,我的酸爽之感亦已退去,便起身推门想叫他回去休息,毕竟小孩子身体还虚。 推门一看,风卷落叶而过,人跑了。 我头疼。 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百余年前我是个小孩时也这般顽劣至极,搅屎棍般搞得家中不得安生,后来不知成长,学习懒散,高考失利,只能去发传单。如今终于知道爸妈cao碎心的感受,我那时真不是个东西。 我作罢回屋,支手靠在桌上连连叹气。虽说让老头儿教授,但本仙君仍是名义上的师父,半点星子不教,万一祖国的花朵长残成我当年的模样,总说不过去。 四仰八叉霸占我床的扶萧懒声道:“你今日叹的气,可比往十年还多。” 我冷脸回头:“下来。” 大混账翻身抱住我被子:“山中夜深霜重,小妖又身怀烧伤、体虚魄寒,仙君舍得将棋友赶回小山崖挨冻乎?” 我扶额:“那你好好睡,被子别这么抱,盖严实些,免得冻着。” “你不睡?” “我去教育祖国的花朵。” 大混账翻回身来:“等会。你难道不觉得你徒弟这么折腾你,有些问题?” 我道:“不是说他以前也这么折腾他爹他娘他先生他基友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扶萧坐起身来盯着我,“不过你是不是下棋输傻了?你是虚女仙君,外头传的冰雪美人脾气暴躁撒了桃花一地。无色那孩子机灵得很,怎么会蠢到在你这个太岁头上拔呆毛?” 我道:“小孩子没个轻重,我当年比他过分得多。” 扶萧似乎意欲再说,不慎扯了烧伤疼得倒抽凉气。我吓得快步上前,将他按到软枕上,被子拉好掖好,在他身上再加上第十七层护水术,他方慢慢缓过来,脸色却更苍白。 他有气无力道:“罢了罢了,你去吧,小孩子是该好好教育。” 说是教育,我出门在华无色屋外的小河边,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因我委实……委实没当过孩子他爸或者老师。 百余年前本仙君于课桌前从未听讲,爸妈的话也左耳进右耳出,穿到这个世界后更是一路仰赖背景和光环。如今自己当爹又当妈,自然不晓得孩儿该如何教育。 开场先打几下骂两句?依稀记得当年爸妈如此教导,我叛逆得甚欢。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胁之以威?不过我早习惯了用剑解决问题,语文功底实在不够。 清风涧的小河很不得了,是昆仑山上千年玄冰化的水,又因修仙世界污染甚小,全球气候不得变暖,那玄冰水更是冷了些。 本仙君在小河边左走右踱,不慎受寒气还挨了几个喷嚏,但始终没法向小混账走出一步。然再踱下去受凉,我明日必定只能和扶萧一同病在床上躺着,便干脆牙一咬心一横,昂首阔步往小混账那间屋子走去。 屋子窗纸微亮,小混账没睡。 我试手轻敲两下房门:“无色。” 屋里一阵手忙脚乱,窗纸透出的光也熄下来。 我扶额:“无色,别装了,师父知道你在。” 屋里飞出嫩生生的声音:“不在,我不在!无色被河里的大鱼吃了,师父去河里找。” 本仙君内心柔软处再次受到一万点真实伤害,唯恐闯进去吓着孩子,竟不由道:“那、那师父在这等你。你想见师父了,就开门。” 屋里沉寂了片刻,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缝里露出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这眼睛有点不对头,比白日里稍显细长,位置好像也偏高了些,但眼神的确是那孩子的眼神没错。 我挑挑眉毛,露出和蔼可亲的笑意。 啪的一声,门关了。 本仙君被自家徒弟晾在外头喝西北风,内心几乎是掀桌的。 过了半刻,小混账拉门大开,一把扑上我腿,眼泪鼻涕糊我满身衣裳:“呜呜……师父,无色错了~无色不应该一时兴起辣师父~无色没有听师父的话,无色不是好孩子~师父还在生气的话,就打我吧~~” 明明小混账在哭,为什么……为什么我听出一种幸灾乐祸的语气? 莫非本仙君年龄已大,五识不清,听力已然衰退耳? 我略略俯身抚摸无色的头发权当安慰,细细一看,他哭的全是实打实的眼泪花子,并无半分做戏的痕迹。那这种诡异的感觉又是哪来的? “师父没有生你的气。”我勉强温声道,“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干的缺德事不比你少,只是闹一回两回便够了。我收你为徒,一是望你修仙有成,二是望你心智成人,若你总是这般胡闹,不说他人,为师也不会喜欢你。” 华无色一面揪着我下裳揩脸,一面“哇”地哭得更厉害:“无色、无色听说了,师父其实……其实一点都不想要徒弟,是掌门爷爷乱讲,让师父很为难,这才……这才收了我。所以师父把无色带回来后就根本不来理我,无色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爹爹和娘亲陪,好害怕……无色想要跟着师父……~~”
哚!本仙君恍然大悟。 这哭的不是真情是什么?小孩折腾只是想博得大人的关注,我却把小孩子丢在荒山野岭的旮旯里不管,也太不是个东西! 看他一张小脸越哭越花,眼泡儿通红,我越发心软,和善道:“那你挪到我屋子旁边来住;若是晚上一个人害怕,师父便抱着你睡,如何?”左右不过是个孩子。 “我能不能一直跟着师父?” “师父去哪,你就可以跟到哪。” “也可以看师父下棋?” “只要听话就可以。” “会的会的!”华无色破涕为笑,“我会天天都听师父的话。” 我一手拉着徒弟,一手提着被他哭得惨不忍睹的下裳进屋,倒在床上,和衣抱着无色勉强应付一宿。 本仙君被从早上折腾到晚上,次日起来面色极差,蓬头垢面,没半点人样。 无色变化颇大,万分殷勤地帮我递上洗漱梳具,除却杯子底漏水、梳子一碰头发就断一串齿、往里凹的镜子将我照得更不像人外,再没任何折腾,世界一片祥和,江山如此多娇。 本仙君收拾出人样,忽然想起躺我屋里被烧伤还不知死活的扶萧,拖起无色十万火急地往回杀去。 小山崖上,青衫公子背衬一天霞光,头发半冠半束,万条碧绦垂披颈间,婆娑含露,丝轻无尘。 这愁煞人的小柳树哟。 扶萧回身。这身回得何其刚健有力,想是躺我屋里一夜,已大好了。 我尚未吭声,背后的小乖乖倒先转到我前头来,一个作揖:“无色见过师叔。” 扶萧低头看着,不由对我一笑:“看来昨夜你将祖国的花朵教育得甚好。” 本仙君有些飘飘然:“小、小孩子嘛,好好说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个上午,几十年来我头次没想要跟扶萧下五子棋。 华无色缠着我教引气入体,我也不太好好拒绝。可说好的掌门管教习我只管打骂折腾,那老头儿此刻又不在,我只得屈服,暂且把这债先算在掌门老头儿身上。 华无色这孩儿天赋果然异禀,一教便会,入定打坐还不带瞌睡的,比我当年不知强了多少。扶萧在一旁不住唏嘘,当着面揭本仙君当年修道的各种乌龙,什么“打瞌睡不说还流一串哈达”,险些被本仙君踹出清风涧。 本仙君靠在屋檐下摇晃的榻上,看着入定引气的徒儿颇觉赏心悦目。 不甚赏心的某个声音突然从背后闯过来:“仙君……仙君近日可好?” 我唆地跳起,扬手化出忘尘剑,铿锵一声往下一杵,剑锋入地三分。本仙君扬起十二分真诚的笑容:“掌门日理万机,原来还管得了本仙君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