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素问何问
这是我第一次后悔，后悔我为什么要把自己卷入这种破事来。 不过半秒，我便想清楚了。有时候缘分就如泥潭，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把自己搭进去也不足为奇。 无数魔刃根根刺入胸口，血色绽放，淹没视野，正如忘川蒿里我见过的彼岸花那般绚烂。 痛只是一瞬间，更多的则是麻木。 唔，我记得，于一般的仙而言，魔气入体就如剧毒。我自认是一个怕疼怕死的人，这样，倒好了许多。 眼前除却漫天赤红，我早已看不清任何东西。只依稀觉着自个身体往后倒去时，听到了谁的凄唤，落入了谁的怀抱。口中、衣上、心上，都是熟悉的感觉。 我被他蹲身紧紧抱在身前，周遭血红与冰冷中，温暖的只有他的双手和鼻息：“红红，这分明是我与他的恩怨，你你为何还要过来” 有一种说法，人将死之时，总会回忆起过去的事，正如现在我面前一闪而过的画面。那是茫茫东海之上，他救下我之后，从云头跌落的一刻。 我尽力抽着气道：“我欠着你一生的幸福和一条命我想还清” 趁着手头还有一丝灵力，我赶紧探了探，周围已无扶萧的气息，想是已经走了。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回来。 今朝安全了。 我堵在喉中的一口气终于松出去，任由浑身筋骨愈来愈寒冷麻木。 冰凉中他似乎将我搂得更紧：“不说这些。红红，你听着我说话，不要睡，我带你回清风涧，我带你去治伤” 可连我自己都知道，魔神的杀招，怎可能有压制之法？ 眼前血红渐趋暗沉，此时若再如话本中一般废情话，显然非明智之举。我竭力睁大眼睛，分辨他模糊的身影：“笨蛋，你别骗我了我们这一辈子是短了些可等个二十年一百年我们还能再见而且，凑齐个三生三世这多吉利呀你伤心什么” 他的手抚上我面庞，触及的刹那抖得厉害，可他却没有缩回，还是慢慢往后托住我的后脑。朦胧中他俯下脸，轻靠在我额边：“你不要傻。再等十年百年，那个人也不是红红，不是你了” “我是谁她是谁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我低头咳出一口腥甜，觉到唇角的热流抑制不住地涌出。动作再艰难，我也努力扯出一个笑来：“既然如此你便带着对我的爱去爱她吧” “红红！” 我竭力别过头去，哪怕看不见，也至少让我看起来不是在与他对视。 残忍，可事实就是如此。一个人死去了，带得走的，只有小小的一缕命魂。哪怕轮回转世，世上也再不会有红笺这个人了。 但转世后，他总能有一丝念想，总会尝试去再续前缘。即便等到那时，早已没有了红笺。 仿佛黑夜中有无数豆大的雨滴落在身上，那是浸入骨髓的冰凉。我到底是着不住，瑟缩起身子；他也好像是领悟了似的，越发将我捂得紧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耳畔是他近在咫尺的声音：“红红，你后悔么？”他终于是控制不住声音的平稳，“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卷进这件事来，后悔这辈子遇到了我。” 我撑着越来越迷糊的意识，轻轻笑着答道：“没有啊从遇到你、到为你而死，我从未后悔过” 气力不断流失、视野不断趋近黑暗，到五感渐无的时候，我突然有些害怕了。 他似乎一直在唤我，可声音早已糊成一团。是让我醒着、还是别的什么，我都听不清。可无论如何，我总听得到他唤我的名字，一声声像是响在心里。 红红，红红。 便是到了忘川蒿里，你唤我的声音，我也一样听得见的。 触觉麻木，连他给我的最后一点温暖也在失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贪心地抬起手，慢慢摸索到他的脸庞：“你可不可以再多陪我一会？” 我听见耳畔他清晰的回答：“我会一直都在。” 你一直都在。 那么温柔的他的声音，令我总算咽下一口气，安然合目。 我死了还有轮回，他若死了，身为魔灵碎片，怕是永无复回之可能。到底我还是赚的。 我们的这辈子是短了些，可过个十来二十来年，无论彼此揣着怎样的情，我们都能再来一次金风玉露的相逢。那时，我虽不再是这个我，可蝼蚁也好，寒蝉也罢，我也却还是我的。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 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自我那时合上眼起，我都没想过，原来我竟还能醒来。 身上没有一丝伤痛，也没有半点血迹。那所谓魔神的杀招，仿佛都化归烟尘了一般。 醒得太穿越，这处我所处的房间竟与归墟谢远之的宅子一个风格，我连着眨了七八次眼才确认，这个房间，我绝对没来过。 踏出房门，温柔海风拂面，伴着浅浅的浪涛声。这是座建在海岛上的宅子，只可惜，是用幻术临时建的。 门外一株没半点生气的幻术桃花下，黑衣女侍卫面无表情，丹色人影回过身来，骇得我踏出房门的腿都直接缩了回去。 谢远之面皮上笑得甚温和，仿佛之前狰狞恐怖的根本不是他：“小红笺，你怕甚？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幻出忘川剑来，警惕道：“你为何在此？” 他苦笑一声：“我说的话，你可能相信么？”一招手，后头的女护卫隐曜便上前淡淡道：“紫微帝君将你治伤后从魔界带出，主人便在海上幻出屋宇，暂供接应居住。” 也不晓得为何，这个隐曜的话虽平淡得可怕，可总是没有半点假意。哪怕理性告诉我其中可能有诈，我也无意去怀疑。 “那今——帝君呢？” 隐曜道：“他就在那头海崖上。” 我望见那头海崖上确有个墨蓝衣衫的人影，站得颇为端正，方才稍稍松下口气来，追问疑点：“我记得我为魔神所伤，他怎么能治” 谢远之掩面咳嗽了两声：“帝君既是魔神兄弟，有治疗之法也不奇怪罢。” 我眉头一皱：“司幽成为魔神是他离开魔界之后的事，何况那本就是杀招，他怎可能会有治疗之法？！” 他提气却欲言又止，几番纠结，才微微摇首：“罢了，你莫再盘问我，这番话可是他的意思。他现下如何，你自己去看便知。” 我心头顿时拨凉拨凉。 海崖路不远，我提着裙从下头跑到上面，稍微跑得快些，也没几步。坐在崖边的他却发觉了，回过头推上个灿烂笑容：“你醒了？再不醒，太阳都得把你晒花了。” 他大略还是先前的模样，只是似乎脸色苍白了些，身形清减消瘦了些。 我哪管他一脸欠抽的笑容，拽过他手注入灵力就是一阵探索，却什么都没能探到。 要么他灵力强得可随意碾压我，要么，他身上根本就没有多少灵力。 他脸色微变，却又迅速行云流水般缩回手去，笑道：“作甚么呢？我是真仙期，大你整整一轮，你能探出个什么。” 他这话唬别人还可以，唬我却万万不行。 此种探术我对谢远之用过，也探出了谢远之远超真仙期的骇人修为；怎可能到了他这，我就探不出任何东西了？ 我强作无事坐到他身旁：“今朝，你是如何治好我的？” 他捋了捋衣服袖子，随意道：“这个么，并不怎么难。司幽那招只是散人灵力，我将些许灵力渡给你，便万事大吉了。” 我死命盯着他的眼：“今朝，你身上没有多少灵力了。” 他捋衣服的动作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灵力而已，再修个七八年就能回来，少不了胳膊腿。” 听他鬼扯。 司幽那招绝对是杀招，且他已算是个单独的魔，于魔而言，魔灵承载灵力与记忆，可方才，我分明连个类似魔灵的东西都没探出来。 至于他的“魔灵”去了哪，我比谁都明白。 没有魔灵的魔魂，就如没有支撑的空架。在人间，他甚至可能活不过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