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相见不见
他将“魔灵”给了我，与我融为一体，便再也拿不回去。 如果可能，今朝绝不会暂居谢远之的地盘；唯一的可能是，他已无力带我回清风涧了。 今朝将大海的滚滚波涛望了几回，恍如无事，却突然低头哑着嗓子咳了几声。这刹那，他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迅速将袖背到身后去。 倘若我没有看错，他袖子上的，分明是血。 可他还是强打着精神，手往旁侧一抚，现出一盘橘子来。他一面剥着橘子一面望着海天道：“过两天我们回清风涧后，我想寻个地方闭关修行，恢复灵力。或许要一两年时间。” 我只低头揪着袖子：“好，我等你。” “我不在的时候，你万万莫要去找司幽的麻烦，魔神与天地同生，你不是他的对手。” “好。” “也莫要偷懒误了修行。以后没有我看着，看那些仙书的事情也不可废止。” “嗯。” “一个人过活，要好好照顾自己。你过得好，我高兴了，修行也会快些，就会快点回来。” “” 谢远之在前，他自己垫后，若是常人，怕是便信了他的鬼话了。 快点回来 “红红？”他的一声询问，恍如隔世。 我这才发觉，自己已低头蜷着腿缩成一团，甚至拿散下的头发来遮挡盈泪的双眼。 我忙揩了眼睛，抬头微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一定要快点回来，好好地回来。” 他将我细细端详半晌，忽然以手捂面，低低惨笑起来，既如叹息，又似自嘲：“今朝啊今朝，总道小别胜新婚，如今不过小别两载，都有人为你哭泣送行，此生你还有何不满！如此忸怩作态，当真痴！痴儿！” 他真的是一点也不会说谎啊。 我向他俯身腰，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一点一点蹭过去：“你走之前，再陪陪我，好么？” 趁着他颔首毫无防备的空档，我聚力指尖，往他颈后大xue一点。 今朝面色霎时白了些：“红红，你”便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的眼逐渐蒙上一片迷离，最终合上，往前倒入我肩膀。 我轻轻安抚着他的背，良久，终于是忍不住自己的泪水涔涔落下。 你若不在了，我如何能过得好呢。 安顿好今朝，我稍加整理容妆，径直往屋外走去。 丹袍男子仍旧是背身在那里，席地而坐，悠然抚琴，不染纤尘。我脚步稍稍接近，他的琴便停了：“你想去找魔神司幽？” 我毫不迟疑点头：“救今朝，这是唯一的办法。” “恕我直言，司幽只身支撑魔界万年，自身已几近油尽灯枯，神智似乎并不十分清醒。”他叹息，“你应该知道，此举无异于赌。万一正赶上他发病，你可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赌便赌罢，”我偏头看向别处，“赌他与今朝的兄弟之义，赌他与我几十年来的相伴之情。赌输赌赢，是生是死，我我们总归是在一处的。” “好。” 他忽又抚弦，角音几回，半空中竟现出和之前无二的黑色漩涡状的九黎境入口。 他不是魔界之人，却能如此轻易打开魔界入口！ 我正愣神，他已抱着琴站起回身来，似是很随性地往那入口一指，目光惬意：“你不是要去九黎境么？去吧。” 我警惕地后退两步，横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他故作疑惑地摸摸下巴，凉凉一笑，“我不过是个许久没出过门、所以对外面人的思想很有兴趣的疯子罢了。” 说得若即若离，却身怀如此强大的法力，他究竟在刻意隐瞒什么？ “莫非，小红笺，你还想要我帮你一把？”轻笑。 我这才真正恍过神，心中几番确认他委实没有什么有恶意的由头，才往半空中那黑色漩涡的方向走了两步。只是两步之后，我又停了下来。 “谢谢你。”我道。 他苦笑出声：“连我给你指的这条路是生路还是死路都不知道，有什么好谢。人啊” 他未尽的话，随着我跃入九黎境入口远去，愈来愈不清晰，直到湮灭殆尽。 仙者仁心，仙者人心。他一个在归墟待了不知多久的未知生命体对“人”的评判，我实在没有半点兴趣。 重新到九黎境，这次我算轻车熟路，加之自带了今朝魔灵buff加成，直捣而入并非难事。 白茫茫的天下，死气沉沉的大殿，刚巧不巧正值百官上朝，我随手捞了其中看起来地位似乎高些的几人跃上半空，以灵力扼其咽喉，朝殿内喊道：“魔神司幽，你知道我来干什么。你只要救好他，我便放了这些人，同他远离魔界，永不再踏入你的地境半步。” 阴暗处龙座上，那人纹丝不动，言谈甚至还带着笑意：“不论你想做什么，都给本座立刻停下。我九黎境，不是你一介外人胡作非为的地方。” 他要拦我明显轻而易举，却任由我横冲直撞闯入，或许有挽回的余地。 “他曾是你三弟，骨rou至亲，只要你救救他” 话未说完，眼前蓦然一黑，恍过来时手中已然空空，那几个被我挟持着的官员均已没了身影。 不过转瞬，那个居身黑暗的人已跃至我面前。 依然垂身如柳、清雅俊秀，嘴边还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恍惚中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数十年前的清风涧。 那一天，月影潾潾，翠叶纤纤，他在我面前由柳树化形，青衫白衣，枝浅烟深，轻轻一笑，如烟拂水，也是如此风景、如此清俊。 他向我合手作礼，轻声开口：“误落贵地，失礼了。小妖扶萧，不知仙子名姓？” 扶萧，扶萧。 多少年后的故人，多少年前的模样。 可他从来都不是扶萧。我的扶萧只在我的梦里，从来没有存在过。 “三弟又如何？”他嘴边笑意逐渐冷下，“莫非你以为，以他一己之身，当真胜过本座整个九黎境的存亡？” ——九黎境！ 方才谢远之跟我说，司幽神智已近崩溃，那他支撑的九黎境势必会受到影响。在其位，谋其政，他让今朝出现在我面前，除却了结他的憾恨夙愿，极有可能与九黎境的存亡有所干系！ 什么干系我不得而知，但这至少是个筹码。我沉声道：“他若死，怕是数十年内再无任何司卿魔灵碎片可以化形，更没有足够的时间给你去教化利用。救活他，应该是你唯一的选择吧？” 他微微一愣，冷笑：“你在威胁本座？” 望着他的脸，我恍然般怔住。他的眼映着婆娑树影、千绦碧波。我也在他的眸中。 我终是咬了咬牙，狠下心道：“是。” 颈下突然袭来一阵勒痛，眼前星花乱转，依稀看得清有魔气扼住我脖，分毫不放，却又没有用致死的力气。 “你和他相处了几天？你知道，他是谁么？”耳边响起了司幽冷厉的声音，“他是古往今来唯一一位近神之仙、是本座的三弟，他甚至，差点就成为我九黎境的太子！”声音却渐渐缓了下来，“可到头来，在他眼里，我还是他的仇敌那又如何，至少现在，他到处都没有去，还在我身边” 这般语无伦次，目光也有些许闪烁，看来真如谢远之所说，他于魔而言，已是风烛残年。 他的司卿，我的今朝，是同一个人，也不再是同一个人。 觉到颈下魔气稍有松懈，我立即反手甩开，袖中飞速化出忘尘剑，刹那间直抵他喉头。 “君上！” 下头众臣乱作一团，甚至不知哪冒出一群弓箭手拉弓直指于我，却又因顾忌他们家魔神不敢轻举妄动。 剑锋所指，司幽神情惬意。我灵力不及他分毫，他要处置我，甚至只需动一根手指。 只是他的面色却在下一刻变了。 “哥哥？哥哥！” 稚嫩的小男孩的声音，甚至还带着哭腔，就这么硬生生地闯入耳膜。不知为何，我心头随之隐隐一疼。 低头看去，华服的小男孩泪花汪汪，从地上捡起小石子便狠狠砸过来：“坏蛋，不许把剑指着我哥哥！你放开他！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