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2006年的碎城大学,北园的食堂里,包子五毛一个稀饭五毛一碗;米饭小份三毛大份五毛;紫菜蛋汤免费喝;荤素菜平均两到三元一份。食堂内食材丰富,北方的面食南方的米饭,西北的拉面江南的瓦罐汤,是脑海里最美好的一段关于食物的记忆。 食堂里伙食平淡不惊,价格中庸而治,出身贫苦家庭的孩子,早饭和晚餐平均两块五就能解决,午饭五元就能吃到很不错。若是大富大贵人家的孩子,一天二十块钱就能尝遍食堂。在食堂里请一顿客,按照奢侈的标准五六个人来计算,两百块绝对能让你吃到嗨翻天。 豆蔻和我们唯一吃过的一顿饭是在食堂里解决的,那是她找到工作后的当天晚上,我花了五十块钱办了一桌饭,作为我们对她的庆祝。林婉儿还曾带她去过北园的排练室,豆蔻和我坐在一起,默默地看林婉儿翩翩起舞。我们还请她在北园的礼堂里看了几场电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故事了。 那时候,北园大礼堂电影票两元一张,播放的通常是每月刚刚上映的美国大片或国产货,受众群体是全院学生,偶尔也会有外校的学生前来观摩。趁着豆蔻有空之时,我和林婉儿带着她一起前前后后共看了四场电影,分别是《春天花花同学会》、《天生一对》、《宝贝计划》、《没有青春的青春》。 那是豆蔻有生以来第一次看电影,虽然不是在真正的电影院里,但她已经很知足,就像当初她在清泉湾里有个落脚之地。电影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个美丽的结局和未来,但豆蔻却没有。 我记得印象比较深刻的一部电影是《没有青春的青春》。一个绝望的老人,在一场机缘巧合的自然伤害下,不但重获青春,拥有更多的时间来完成他的研究,还再次品味到了爱情的香甜。 四年后,当我再一次重温这部电影的时候,身边人、世间事早已物似人非,豆蔻那时早已被命运所毁灭,林婉儿也已香消玉殒,离开这世界,弥散在茫茫人世间。 有一回,我们看完电影从北园大礼堂结伴出来,豆蔻和林婉儿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听豆蔻和林婉儿谈心事,“jiejie,电影里的故事每一个人最后都有一个好结果,可是我却只有认自己的命。” “你别乱想。”林婉儿劝她,“你现在就安心地在这里做好自己的工作,说不定哪天就是你的出头之日。” 我也跟着插话,虽然情知都是一厢情愿的劝慰之词,“豆蔻你现在住在这里,你工作是没话可说的,老板对你也不错,待遇也还好,完全能应付你的生活。如果你想家了,完全可以写封信或打个电话回去,只要不透露自己落脚之地,让他们找不到你,这样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其实,我有一种预感总有一天他们会找到我,然后把我拖回去,逼我去和对方结婚。”她打了个唉声,“如果那一天真来了,我就真认命了,毕竟哥哥的婚事是不可能永远拖下去的。” 我端地没话了,不知道再说什么。林婉儿杏目圆睁,盯着远处的天空,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紧紧抓住豆蔻的手,说,“你别怕,如果他们真要找到这里,逼你去嫁给一个傻子,我就帮你报警,逼婚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让法律来惩治你父母。” 只是,婉儿你太天真了。 小车里坐着五个人,除了司机和老汉,还有两个面庞黝黑,身材粗壮的年轻人,以及一个身形矮小的老太太。老汉跳下车,身后的两个精装的男人也跳了下来,老太太是哭哭啼啼地被搀下来的。司机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坐在车里抽着烟,看着车外正上演的一切。 老汉捋了捋一身蓬乱衣服,疾步走上房东的大门前,敲了敲房东的铁门。院子里的声响顿时消失了,然后杂乱的脚步声从后门鱼贯而出。房东很久之后才打开了门,她一脸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好像并没有发现异象。 “你这老头干什么的,我以为抓赌的呢,我这几个牌友刚开局还没胡呢,你冒充警察吓唬人是不?”房东老大不快,一脸不满之色,“你谁啊?咦,你不是上次收废品的么?今天没有废品,改天再来!” 老汉不紧不慢,满脸肃穆,与房东的对话,像极了*的谈判仪式,“我不是来收废品的,我是来搜人的。”然后指着房东楼上豆蔻的那间房子,“我闺女离家出走好几个月了,我来接她回家。” “收什么人?你是法院啊?”一众牌友被清光,房东心里有火,满脸愠色,“你前两天不是收废品么,现在突然改行了?” 忽然又看见老汉旁边的两个大汉,眼神迷离且不友好,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说了没有什么废品卖,你收人到别处收去,我家不卖人。” 一言不合,说着就要关门,老汉赶紧用腿抵住了房东的大铁门,双方正在练习太极之间,后面的老太太喊起来了:“他爹啊,闺女回来了,在这里。小三小五啊,赶紧把你meimei拦住,别再让她跑了。” 我和林婉儿回头一看,是豆蔻。豆蔻正哼着林婉儿刚教会她不久,汪峰的那首《飞得更高》,目中无人地走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壮汉一个三步并作两步走,几乎以扑倒的方式,把豆蔻像只小鸡仔一样捉在了手里,像一个犯了重罪的刑徒。 我一直觉得宿命这玩意有点伪科学。豆蔻的人生剧本一定被谁进行了无情的篡改,颠倒了剧情发生了错乱,不然不会在这么巧合的时间点,她唱着向往自由、抗争命运的歌谣,就自投罗网来了。 我们都看明白了,连房东一起。那是生活在山村的豆蔻的父母,他们寻女来了。一切都是痴心妄想,一切现实都比设想来得残酷而崩摧,一切都该认命。 我原本以为豆蔻会调转方向拼命逃走,就像她逃婚之时一样勇敢。我以为她一定会大喊大叫,抗争命运对她的不公。旁边围了不少人,确切说是把整条街都围住了,我以为四周的行人会走上前去,去帮忙解救一个即将被投入火坑的少女,但无人上前。 只有林婉儿挣脱我的手,甩着长头发,向小三小五和豆蔻冲了过去:“你松开她!林婉儿指着小三小五怒吼,你们凭什么抓人!” 除了林婉儿,房东也拉开房门走了出来,和我一前一后奔了过去,老汉和老妪也围了过来。在巨型大汉跟前,如果打起来,我们三个人根本不是对手。我看了一眼豆蔻,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心酸。同时赶紧牵住林婉儿的手,打算拖走她。
房东这时突然大叫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凭什么像抓小猪一样抓住她?你给我松手,不然我报警。 “我们家的事情,不要外人管。我是他爹,我们要带我们闺女回家结婚。” 老汉从我们身后跳出来,背着手盯着豆蔻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死丫头片子,你害得我和你娘的脸都丢光了,我要是不靠着收破烂出来找你,你不定还要在这里得多久。 说完,老汉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老太太则一把上去就抱住了豆蔻,抹着眼泪呜咽吞声:“丫头,你爹你妈养你一十八岁,不是为了给你大哥找个媳妇,谁会逼你结婚?但你却逃跑,不给我们留一点脸皮啊。” 我以为豆蔻会反抗,但她什么也没做。她像个犯人一样,被两个大汉挤兑在中间,不哭也不闹,面无表情,像一尊塑像。这完全不是我预想中的反应,我以为她至少应该哭天抢地一样大哭大叫。只是一想到之前她说过的那些话“这一天早晚会来到”,我的心里似乎又宁静了。 眼前的豆蔻满脸擦伤,声音颤抖,浑身发出哆嗦,用力甩了一下胳膊,低声说,三哥五哥,你松了我胳膊罢,我跟你们回去,我认了。我回去和他结婚,让哥把嫂子娶回来。 一瞬间,我们都不知所措了。小三小五半信半疑看了老汉一眼,老汉示意松了她。老汉擦了一把眼泪,说,闺女,你打小说话就一言九鼎,是个算数的人,爹妈再相信你一次,你自己上车去,一会我们就回去。 “你让我上楼收拾下我的衣服,我就下来跟你们走,不劳你们费心,我自己上车回家去。” 场面静极了,连围观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时间很短暂,豆蔻很快下来上了车,老汉和老太太、小三小五相继上了车。在汽车刺拉拉刺耳的发动机的声响中,车轮缓缓滚动,调转车头,按原路返回。 漆黑的车窗突然打开,豆蔻探出头来,对房东和我们喊到,阿姨,还有婉儿jiejie和哥哥,再见了。 她缩回身子,车窗被重新关闭,但豆蔻完全无法遮挡的哭声却如雷贯耳,从玻璃窗的缝隙里,飘荡出来萦绕在清泉湾狭窄的上空里。此时,碎城的夜色开始变幻出奇异的色彩来,旁边的火葬场里高耸的烟囱,正意兴勃发地喷出圆柱状的灰色烟雾来。 有人说,生活就像被强jian,如果无法反抗,那就好好享受罢。那夜,刚刚发生在眼前的一幕一幕不断地辉映在我的脑海里,像一个剔除不掉的恶魔。那夜,林婉儿抱着我昏昏睡去,不断地喃喃呓语:他们是土匪,粑粑我们去报警,把豆蔻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