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有人说,呈现与体验死亡最好的方式,就是去重新还原当初灾难发生时的原貌。林婉儿火化三周后,长歌当哭,我一个人去了四牌楼。黄昏荡漾,路边被车轮扬起的烟尘,如罪恶的雾霾侵袭着每一个角落。我的心惨烈地哆嗦着,静默在凤凰楼酒店对面的马路边缘,重新审视林婉儿的死亡之地。 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就好像一秒钟就能改变一个运动员的命运,一秒钟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凤凰楼酒店门外,此刻那里依旧繁华嫣然,依旧车水马龙,就好像婉儿从未抵达过那里。肇事车辆早已被移走,一扫当初的阴霾气氛,此刻一片暖意融洽,厅内人声鼎沸,访客如云。 冥思间,将近半个月前陈佳美关于林婉儿遇难当日历历在目的陈述,又闪现在眼前。时间定格在林母抵达碎城的第三日,在校门外她临时居住的招待所里,陈佳美重述了林婉儿遇难当日所发生的一切。 当时林婉儿和陈佳美一行人,用餐完毕之后,簇拥作一团并肩而行。陈佳美和林婉儿在最前面,两人商讨着下一周的演出计划,其他几人三三两两随后跟上。几人说说笑笑出了凤凰楼酒店大厅,沿着门前一条青石小道前行。 酒店门外转一个弯后横陈着的是一条东西向马路,即碎城第一大道长江大道。这条被称为省内第一大道的公路,左右各四条车道,宽度总共达到三十二米,与中国一二线城市里的马路相比,此马路也毫不逊色。 凤凰楼酒店规模不算小,怎么说也算得上是碎城二星酒店,只是位置稍偏僻了一点,坐落在长江大道的一个分支干道上。酒店前身是一栋建于九十年代的市政招待,后来卖给了一家投资公司,改造成了这家酒店。 那几天,凤凰楼酒店正为迎接星级酒店评估升级改造。但生意太火,并没有临时歇业。几人穿行在请示小道上,在她们的右手边,是一个由栅栏和木板围挡起来的施工地点,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正忙得热火朝天。紧挨着的是一辆蓝色的东风小卡,正在卸载土石建筑材料。其前轮横在那条分支干道上,后轮斜着轧在酒店的青石路上,突突的机械轰鸣声在告诫着周围的行人,此处危险。 林婉儿与陈佳美两人身子贴得很近,危险只在一瞬间即刻发生。与此同时,身后的几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见与前面两人拉开了距离。小卡货箱里的土石材料即将卸完,驾驶舱里一位正抽烟的青年司机,双腿架在方向盘上,优哉游哉地哼唱着什么歌曲,陷入忘我的境界。 两人继续走,距离小卡越来越近。小卡右侧站着的一个工人在指挥车辆的移动,卡车司机通过右后视镜辨认车辆的移动方位,左侧在他的无意识下陷入监控空白地带。就在几步之遥,林婉儿与陈佳美猛然抬起头,发现了横在眼前的车尾,突然抖动起来。 两人惊叫了一声,赶紧向左避开,就在这时小卡启动了。比之林婉儿,陈佳美距离车尾的距离更近。惊险之间,林婉儿推搡了陈佳美一把,她安全了。林婉儿也随即一个应急弹跳,跳到了安全地带。怎所谓刚出龙潭又入虎xue,最惨烈的一幕就在那时出现了。 就在此际,一辆黑色的轿车吼叫着,从原本正常行驶的车道上,右转弯向酒店门口冲了过来。根据后来警方提供的结案证词显示,开车的是一个新手,他原本打算减速刹车,但他错将油门当成了刹车。一瞬间,车速急剧提升,劲爆的扭矩力将车子像投石一样推送了出去,嘶吼着与小卡的后轮尾部成30°斜角撞了过去。 而那里,林婉儿刚好平安地双脚落地。“嘭”的一声,林婉儿几乎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如同一只轻快的燕子飞了起来,在空中停留了一秒钟,以抛物线的形式,重重地砸在小卡的前轮旁,她咽喉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声,世界顿时静寂了。 在与小卡相撞之后,轿车停了下来,发动机轰鸣了几声之后,彻底停止了运转。人们听见驾驶座上的年轻司机嚎叫着,将头埋在安全气囊里,像一只惊弓之鸟。小卡驾驶舱内的司机,呼喊着奇怪的话,熄了火拉开车门,跳下去像只兔子一样,奔逃而去。 在距离黑色轿车不远的地方,逃过一劫的陈佳美则惊叫着,嚎啕着大哭,那种由于受到严重惊吓之后的惊慌失措,将她原本花容月貌的形象摧残得支离破碎。她哭着,双手发抖,双腿僵硬,如同扑街一样,匍匐在地上,朝着小卡前轮下的林婉儿扑了过去。 车轮边,林婉儿大口吐着鲜血,浑身颤抖成一团;耳孔里,鼻子里,鲜血汩汩涌出,如浆。没人知道,在那秋季的黄昏,灼热的地面如同火炉一般,炙烤着林婉儿渗血的后背,以及无法形容的疼痛,如万箭穿心聚集在全身上下所有的伤口里,将要毁灭了她。 她动弹不得,两条被撞断的双腿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V”型,像一件人体素描作品摆放在青色的背景中。她的双臂无力地与地面粘连在一起,被血液浸染通透的衣衫,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我站在马路对面,重新审视当时躺在车轮边的林婉儿。只见她嘴唇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得骇人。不知是疼痛,还是因泪腺遭受刺激而涌出的眼泪,从她的眼角如清晨的露珠一般,成串地滚落下来,砸在青色的小道上。 “佳……美……,好……疼。”除了低弱的求救声,林婉儿连因疼痛哭泣的声音都没有了,“给我粑粑打电……话……”,在林婉儿死去的前夜,她当做别人的面,最后一次喊出了“粑粑”两个字,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婉儿婉儿,对不起,对不起。”陈美佳浑身颤抖,大哭着,痛哭流涕,鼻涕眼泪一起下流。“救救她,救救我们。”陈佳美趴在地上,对围在一旁的人们,发出了求救的信号。但没人敢动林婉儿,无人敢动。人们害怕一个将死之人与鲜血满地,就像害怕一件神秘的文物一样虔诚。 林婉儿死于心脏破裂。轿车撞断了她的双腿和胸骨,胸骨刺穿了她的左心室。林婉儿被推进手术室二十分钟之后,我急火攻心地抵达那里。无助的等待,六神无主的彷徨和焦躁,如同喷发的火山口一般,布满我的身心。 那是一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等待,史铁生说,“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但,死亡远比死亡本身可怕得多了。 事态的发展完全没有按照港台影视剧中发生的那样,它没有什么多重繁复的矛盾冲突,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设计,平平淡淡,安静如水。走廊静得可怕,仿佛这里除了手术室里忙碌的医生,和焦躁中等待的我们,其他一切都空空如也,没有病人,也没有医生。 “你们去看看罢,我们尽力了。”手术室门轻缓地打开,四个医生从里面相继走了出来,一个年纪稍长的医生叹了一口气,“伤得太重,我们回天乏术。” 林婉儿,她安静地,如同一尊被人推倒的雕塑,她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动静。我冲过去,看一眼躺在手术台上的林婉儿,看她到底是死了,死得支离破碎。那一刻,没有眼泪,也没有悲哀。我相信林婉儿她只是睡着了,就这么简单。你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但事实就是那样,她像睡着了一样安静。 林婉儿像一片轻舞飞扬的羽毛,她匆忙得没留下任何一句,可供我后半生参悟和谨记的话语。如果,不是因为嘴角还挂着凝固的血渍,如果不是身上还穿着被血沁透的衣衫,你一定想象不到这个小小的孩子,这个长头发的姑娘,她死了。 林婉儿,她确实是死了,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