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2010年12月5日,我在蓝唯爱的辞职信上签上“同意”二字以后,她自此彻底从我的生活里消失。决定不是一时起意的,那是她思考良久以后的结果,亦是我和她互不来往冷眼相对月余之后的最终结局。 “我得走了,请你帮我签个字。”她的辞职信横陈在我桌上,她站在我办公室的中央,距离我的办公桌有一米之遥,那么近却又那么远。我甚至来不及问她为什么,“我知道如果我不说,你也一定会追问我为什么,所以我主动告诉你,我要去外地生活了,过正常的生活。” 正常的生活——那不也是我曾不懈追求的东西么,但现在却都在哪里?我曾经想要和陈思琪白头偕老,用一颗少年的心爱护她,哪怕前途缥缈。我也曾想要与林婉儿相守一生,用一身肝胆做赌注,但她却横死青春。我也曾想许石楠楠一段情,哪怕三五年也行,但结果呢? 蓝唯爱,她想要追求的不过是一瓢清水,一个馒头而已。而我能给予的呢,却是一杯咖啡一个汉堡而已。这对她而言都是虚妄的,不是真实的生活所需要的养分。马二宝就不同了,能给她带来真实平静的生活,与马二宝相比,我什么也给不了她,能拿出手的东西,唯有空虚的情感与相处时遮遮掩掩的做贼心虚罢了。 朋友转情人易,情人转朋友易,而情人转恋人,注定是个令人绝望的悲剧。我可以分享我的欢乐给她,但痛苦只能吞在心底。就好像一件模型,一把碎土,想怎么塑造都行,而一旦定型上色,再想扭转乾坤全都徒劳了。 “他在昌都都安排好了,未来也许我们会在那里定居,过了年可能就会结婚。”蓝唯爱与我从北京回来后,马二宝已经提前守在了碎城,与其说是怂恿不如说是唆使蓝唯爱,与她一起去往昌都。那已经不是马二宝第一次的提议了,更像是一种无言的逼迫或命令。 痛苦来自于当初最为艰难的抉择,“之前从北京回来,有一段时间,我对你态度很不好,请你原谅我。你会恨我么?你还是恨我罢……可是不管怎样,现在的,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从蓝唯爱措辞激烈的言语中,寻觅出一个月前那些她对我态度骤变的原因,心底却如此的平静。眼下我能做的是笑着祝她未来一切都好,希望马二宝真的能带给她想要的生活。我很快在蓝唯爱的辞呈上签了字,并且目送她红着眼睛退出我的办公室。 看过的那些太多的电影里的情人间撕逼的口舌之争,不知为什么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也许,我和蓝唯爱之间总要再爆发一些激烈的冲突才好,如此,故事情节才会更能令人兴奋,但平静的告别成了我们最终的结局。我们又谁欠谁呢?感情债,经济账在我们之间都不存在,唯一存在的也许唯一丝心痛而已。 两个月后,武荧荧随我一起我去往帽子老家的路上,我忽然念及帽子情感的终局,想起石楠楠离我而去的那一幕,想到蓝唯爱离去之日说的那些现实而令人无法拒绝的话,心骤然疼痛了一下,似针扎刀割。 帽子虽然是这样的结局,但总还有一个武荧荧念挂他,而我的感情里却一片苍白,支离破碎形影相吊,凄凉如此,谁又如我。 蓝唯爱离开登威公司的当晚六点,在官亭路边上的一家饭馆点了一桌酒席,客人不过我一人而已。这是上次她陪我喝酒的那家饭馆,倘若还能回到先前去,我一定不会走到这里来,并且与她喝下心痛的酒。 饭馆热闹至极,包厢内却冰冷如这寒冬。两人相对而坐,我却胃口全无。蓝唯爱几次提醒我,你吃呀,为什么不吃? 我冷冷地看她,你给我一个下得了嘴的理由。 这是我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这辈子也许根本不会再有第二次。这可以算是理由么?她加重了质问的语气,像和我赌一场没有结果的局。 她面带微笑地看着我,我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不是么,正如她所言,这确实就是最后一餐饭了,今天放下这双筷子,谁能预测明天我们还能在哪里再聚再饮一杯酒。 我故意笑她的小气,说你辞职了就请我到这么不上档次的地方吃饭?好歹大度一点,选个高大上的地方,好歹我们曾欢聚一场。说完,我看了看她,笑笑,冷笑,然后端起碗狼吞虎咽。 她夹起一块白鱼,放到我的碗里,重新低下头扒了一口饭,眼泪穿越脸颊婆娑而下。她并不发出声响的咀嚼,缓慢如蜗漫步的样子,像咀嚼着我和她曾度过的一年多的光景。我想起《天下无贼》里刘德华被杀死后,刘若英一个人孤独地吃饭的样子,以及她流下的那滴孤独的眼泪。 罗宾·威廉斯说,世界上最可怕的事,不是孤独终老,而是跟使自己孤独的人终老。倘若此生有人伴我终老,那未必不是一件快意的事,可我已一无所有。 相顾无言的一顿饭,如漫长的冬季,又如来去无踪的风声,断断续续地就走到了结尾。蓝唯爱起身离开之时,我问她“还能让我抱一抱你么”,她楞了一下,默默走到我身边,双臂下垂,如一具行尸立在我眼前,不言不语。 我抱了她一下,就如同在这深冬里,我用双臂抱紧了一块寒冰。我分明感到了她身体的震颤,如剃须刀划过脸颊的感觉。我想捧起她的脸,也许来一场痛彻心扉的吻别,才更符合电影里的剧情。“别,我得走了”,蓝唯爱就是这样最后一次拒绝了我,像拒绝一个陌生人。 蓝唯爱走后,我在包厢里坐了一会,不知要去哪里。抽了两根烟,回到车里,从后备箱取了十来罐啤酒,一口气灌了两罐,简直透心凉。打开并不常听的广播,一首熟悉的老歌悄然而至,那是毛宁的《涛声依旧》。 93年的春晚,毛宁一身黑色风衣,一条白围巾飘逸风中。如今回头去看,像隔了一层朦胧的纱,未来如同纱之背后,影影倬倬像水雾,触不得抓不得,不禁令人潸然泪下。那年我十岁,尚不知何为忧愁何为大喜大悲,何为人生的境况。而今转眼近二十年,我从一个少年漂流到青年,悲欢离合全部舔舐殆尽,一切却仍旧缥缈无踪。
蓝唯爱离开的时候,礼貌性跟我说再见,可是哪里还有再见的机会?纵使有,那又能怎样。斯人已去,伤心事莫再提。 送她出了饭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年轻人,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牵住了她的手。那是马二宝,一头屎黄的头发已经不见了,全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就像当年的我自己。蓝唯爱跟着马二宝走向一辆崭新的电动车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饭馆的大门,又低头匆匆而去。 我赶紧堕入黑暗里去,像是被她发现,也像被马二宝看见。我甚至嫉妒,我甚至羡慕。人生最难事,唯告别;人生最痛事,唯生离。然而哪一样,我不曾亲历。 与官亭路一路之隔的即五里墩立交桥,这个上世纪末大名冠绝碎城乃至全省的五层高架桥,自从出生就备受关注。 2004年大一那年,教我们摄影课的老师第一节课就安排我们四处采风,第一个晚上,大生、张谅、吕定我们四人就在五里墩桥下转了一晚上。初来乍到这城市的新鲜感,一层层剥蚀着我们的好奇心,并消耗着手中卡片机的胶卷。 那时五里墩立交桥就像一个未婚少妇一样端庄美丽大方,日日夜夜守望这城市,我们像个无忧无虑的娃娃,在她身上爬上爬下,摸爬滚打,对这城市满心的探索与寻觅,就像春天还没有开的花。 找了个塑料袋将剩下的啤酒一起装着,拿了包香烟,丢下车子,趁着刚刚降下的夜幕,独行而去。我要去消遣自己的青春,耗尽我还能一手支配的孤独光阴。 碎城寒冷的入夜,天桥下仍旧不乏来往穿梭的匆匆过客,找了个无人的角落,觅一个破旧的木椅坐下。身体的冷,远不及心的冷,如我的落寞,今晚也许会是一个不眠之夜罢。 秦晓美的电话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嗨,李总,有空没,圣诞节快到了,提前约你一起吃个饭呗。” 黑色的夜幕已经落下很久了,看了看时间,也不过才七点而已。不过圣诞节还远罢,至少还有三个星期。“吃饭倒不必了,如果你真想请我吃顿饭的,不必拉这么长的战线,就现在罢,来五里墩立交桥,陪哥哥喝杯酒,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