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铁枪（下）

    佛曰：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杨铁心涩然道：“是吗？”顿了一顿，又道：“铁枪本有一对，现下只剩下一根了。”王妃道：“甚么？”杨铁心不答，把铁枪挂回墙头，向枪旁的一张破犁注视片刻，说道：“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王妃听了这话，全身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凝目瞧着杨铁心，道：“你……你说甚么？”杨铁心缓缓的道：“我说犁头损啦，明儿叫东村的张木儿加一斤半铁，打一打。”包氏双脚酸软无力，跌在椅上，颤声道：“你……你是谁？你怎么……怎么知道我丈夫去世那一夜……那一夜所说的话？”

    这位包氏，自就是杨铁心的妻子包惜弱了。金国六王子完颜洪烈在临安牛家村中了丘处机一箭，幸得包惜弱相救，见了她娇柔秀丽的容貌，竟是念念不能去心，于是以金银贿赂了段天德，要他带兵夜袭牛家村，自己却假装侠义，于包惜弱危难之中出手相救。包惜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只道丈夫已死，只得随完颜洪烈北来，禁不住他低声下气，出尽了水磨功夫，无可奈何之下，终于嫁了给他。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十八年来容颜并无多大改变，但杨铁心奔走江湖，风霜侵磨，早已非复昔时少年子弟的模样，是以此日重会，包惜弱竟未认出眼前之人就是丈夫。只是两人别后互相思念，于当年遭难之夕对方的一言一动，更是魂牵梦萦，记得加倍分明。杨铁心不答，走到板桌旁边，拉开抽屜，只见放着几套男子的青布衫裤，正与他从前所穿着的一模一样，他取出一件布衫，往身上披了，说道：“我衣衫够穿啦！你身子骨弱，又有了孩子，好好的多歇息，别再给我做衣裳。”

    这几句话，正是十八年前那晚，他见包惜弱怀着孕给他缝新衫之时对她所说。她抢到杨铁心身旁，捋起他衣袖，果见左臂上有个伤疤，不由得惊喜交集，只是十八年来认定丈夫早已死了，此时重来，自是鬼魂显灵，当即紧紧抱住他，哭道：“铁哥，你……你快带我去……我跟你一块儿到阴间，我不怕鬼，我愿意做鬼，跟你在一起。”杨铁心抱着妻子，两行热泪流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你瞧我是鬼吗？”包惜弱搂着他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总是不放开你。”顿了一顿，又道：“难道你没死？难道你还活着？那……那……”

    杨铁心正要答言，忽听完颜康道：“我不管你是谁，最好马上给我滚出王府去。”他内心已经暴走了，他不是傻子，从小就怀疑：母亲为什么不跟父王住子一起，这么多年的调查，他已经差不多明白，如果没有人提出来，他会当做未发生一样，但是现在有人要说出来，这就对他的计划造成严峻的挑战。

    包氏一惊，想到儿子就在身边，道：“康儿，不得胡来。”完颜康道：“娘，这是哪来的野男人，凭着一两句话就来欺骗你。”包氏大怒，转身就是一巴掌，道：“康儿，你在胡说些什么，谁是野男人？”杨铁心则是双目怒视着完颜康。

    完颜康捂着被打的左脸，这一巴掌把他给打清醒了，歇灭了内心暴走的火焰，那毕竟是他的生身父亲，怎么是野男人了，本来他可以闪开的，道：“娘，我有话跟你说。”包氏这时也反应过来，她怎么能打儿子呢，那是铁哥和她的血脉，道：“明天再说罢，这时娘倦得很。”又对完颜清河道：“清河，你带穆姑娘去休息去吧。”完颜清河心想：这是康哥哥的私事，我在这终究是不好的，拉着还在震惊中的穆念慈出了屋子。

    包惜弱道：“你们好生坐着，仔细听我说。”杨铁心完颜康依言坐了。包惜弱道：“康儿，你瞧瞧枪上四个甚么字？”完颜康道：“我小时候就问过娘了，娘你不肯对我说那杨铁心是谁。”包惜弱道：“此刻我要跟你说了。”

    包惜弱道：“这枝铁枪，本来是在江南大宋京师临安府牛家村，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来的。墙边那个半截犁头，这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板橱、木床，没一件不是从牛家村运来的。”完颜康道：“我一直不明白，妈为甚么定要住在这破破烂烂的地方。儿子给你换地方，你总是不要。”

    包惜弱又想到六岁时完颜康把原来的那个茅屋烧掉，心想：康儿那么聪明的人，怕是早就知道一些事了，罢了，今天也是个机会，让他父子二人相认吧。道：“你说这地方破烂吗？我可觉得比王府里画栋雕梁的楼阁要好得多呢！孩子，你没福气，没能和你亲生的爹娘一起住在这破烂的地方。”

    杨铁心听到这里，心头大震，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完颜康笑道：“娘，你别说了，反正我不会认他的。”包惜弱叹道：“康儿，可怜你爹他十八年来东奔西走，流落江湖，又哪里能够安安稳稳的在这屋子里住上一天半日。”

    完颜康颤声道：“娘，你别说了。”包惜弱厉声道：“你可知你亲生的爹爹是谁？”完颜康不语，这些事他早就知道，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秘密。

    包惜弱站起身来，抱住铁枪，泪如雨下，哭道：“孩子，你不知道，那也怪你不得，这……这便是你亲生爹爹当年所用的铁枪……”指着枪上的名字道：“这才是你亲生爹爹的名字！”

    完颜康道：“娘，你神智胡涂啦，我请太医去。”包惜弱道：“我胡涂甚么？你道你是大金国女真人吗？你是汉人啊！你不叫完颜康，你本来姓杨，叫作杨康！”

    完颜康大惊，以为今生没有人会知道，当年调查的那部分人早已经化作花肥了，现在从自己的母亲口中说出来，又感说不出的愤怒，转身道：“我请爹爹去。”包惜弱道：“你爹爹就在这里！”

    包惜弱叫道：“这是你亲生的爹爹啊，你……你还不信吗？”举头猛往墙上撞去，蓬的一声，倒在地下。完颜康大惊，回身看母亲时，只见她满额鲜血，呼吸细微，存亡未卜，完颜康忙对屋外喊道：“都死了，去叫郎中来，快点。”

    杨铁心俯身就要抱起妻子。完颜康道：“你走吧，我不会认你的。”说完抱起母亲走入内监。杨铁心听到这话，身子一僵，内心顿时一片凄凉：想我杨铁心寻妻找子十八年，到头来却是一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