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北国雄狮之辽朝拾遗在线阅读 - 第三十一章 芦苇荡 破与围

第三十一章 芦苇荡 破与围

    此时蒙山下的平原上就像是一座开闸泄水后的大坝,黑色的潮水奔涌出来,周围的一切都渐渐地被淹没。

    无数铁蹄踏起烟尘,一道灰蒙蒙的狂浪在平原上升起。骑射手的队伍在两侧如同鸟翼般飞起,枪骑兵们则占据了中央战场。

    面对“鸦军”如此的阵势,契丹轻骑并没有惶恐,他们只是镇定看着加速之后的战马终于抛下了尘头,聚成一片依平原起伏的紫黑色波涛。

    早已退到轻骑队尾的耶律尧骨猛地一扯缰绳,“越影”前蹄高高扬起,接着如离铉之箭般带着它的主人飞驰而去。其余的契丹骑兵也在他的带领下高速向后撤退。

    “他们逃了!他们逃了!”马裔孙兴奋地大叫,死命地甩着马鞭。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而眼珠缩得很小,那条长舌如同蛇信子般鲜红,仿佛一个妖魔在这一刻、在他身体里苏醒了。他一定要亲眼看着刚才羞辱他的敌人被这股黑潮碾碎,而且如果能生擒或者杀死契丹国主,那是多么大的功劳啊!

    汾河北岸。

    午后的阳光铺洒下来,鹅毛般的苇絮在强劲北风的带动下,纷纷扬扬地漫天飞舞,在此之下,已经有些枯黄的苇杆挤挤挨挨、摩肩接踵、顺风而拥。

    真是美丽而又宁谧。

    耶律的鲁用舌头湿润一下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抬起头,用一种略显空洞的眼神望望碧蓝色的天空。

    他正有些无聊地享受这一刻的平静。

    他又一次回过头,想要看看自己身后的士兵,尽管他每次都看得并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到他们,感觉到他们的眼神、感觉到他们的呼吸、感觉到他们对血的渴望。

    一万个精壮的男人正紧紧挽着一万匹雄峻战马的缰绳。他们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但还没有得到进击的命令,武士们默默地站着,马儿低声打着响鼻。

    铁鹞军,这是整个契丹国最强大的骑兵,是整个草原上最具摧毁力的部队。他们不仅拥有最为坚固的甲胄,还装备了钢制刀矛和强大的复合弓。这些武器无论是在砍劈力,还是射程上都远远超过其他军队的普通铁制武器。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战马极为特殊。这些马匹不是契丹军中普遍使用的矮小的蒙古马,而是清一色地武装了来自西域的伊犁-哈萨克纯血马。与矮小的蒙古马相比,伊犁-哈萨克纯血马高大强健,拥有极强的爆发力、耐力、负重力,而且生性机警。

    它们是中土最适合作为重骑兵坐骑的马种,是在唐诗中被歌颂流传了千万遍的“上天之马”。

    耶律的鲁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当这些骑兵冲锋时,会汇聚成一股怎样不可思议的钢铁洪流。

    他曾是这股洪流中的一个水滴,可现在他将是引导这股洪流流向的箭头。

    这股令人敬畏的力量被耶律的鲁牢牢地压制在这里。他忽然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骄傲,因为自己的命令得到了他们完美的服从。相信任何一个人如果和他一样,能够获得指挥这样一支军队的权限,肯定都会爆发出鞭挞天下、纵横四海的豪情壮志。

    仿佛受到了召唤,耶律的鲁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拨开眼前的芦苇杆,极目向远方望去——这是太阳神恩赐于他的战士特有的天赋,对于战争的天赋——一个极细小的红点映入他澄澈的碧瞳里,耶律的鲁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的手心开始渐渐湿润,战斗的号角已经在他体内吹响,沙场的厮杀已经在他血管里激荡!

    没错,那就是“越影”,传说中和夸父一样追逐着太阳的神马,踏过千万座巨山、跨过千万条长河,它追赶着那一轮红日,无法停息。它的毛发因为过度的炙热而被染成了炭红,它的蹄脚因为剧烈的摩擦而生出火焰。它将它的生命融入了那个火球,而那个火球则回馈给它最为巨大的力量!

    头顶上掠过了巨大的风,风里带着马的腥臊气,浓重得让人反胃。耳旁传来震空的咆哮,难道那个声响已经无法遏制地冲破了自己的身体?!耶律的鲁深屏住呼吸再次倾听,不,这声音并不来自自己的幻听,它真真实实地贯穿着整个芦苇荡的天空。

    他转身、飞奔、上马,整个动作连贯地几乎没有人能看清,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像那匹神驹一样,将自己,不,还有他身后那股钢铁洪流,整个注入进前方的那片炽热火海!

    “报——我军尾部出现大量敌军!”

    “报——我军中段已和契丹骑兵接战!”

    “报——大量契丹骑兵已将我军尾部冲散!”

    “报——我军中段被一股契丹兵截为两段!”

    “大将军!”杨光远大声呼喊着前他半个马位的张敬达,干燥的狂风直直灌入他张大的嘴,轰鸣的马蹄声中,他感到他的喉咙就如同被火燃烧一样疼痛,“我们中伏了!我们中伏了!”

    “安审琦,你回去指挥步军,给我牢牢拖住契丹人,不惜一切代价!杨光远你他妈的跟着我一直向前冲!”张敬达只是低吼几声,并没有转头,如果他回头的话,那么杨光远会看到他的眸子整个都是通红的,因为那里面只有一匹如同火球的战马。

    为了让耶律尧骨全身而退,他身后的三千轻骑已经陆续回军和“鸦军”前部骑兵交战,以迟滞他们的速度。

    契丹皇帝一骑绝尘,跨马渡过了正值枯水期的汾河。他在汾水北岸的一块空地上停下来,安静地回望着。

    是的,他看到了自己眼前那些只身着轻甲的勇士正在被黑色的潮水吞噬,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如猩红色玉珠的血滴从他们的胸前、脖颈处喷溅出来的样子,但他并不怜悯他们,武士的宿命本就是死于战场,唯有这样,他们才能得到荣耀,得到祖灵的接纳。

    耶律尧骨满脸的平静,但那眼神却嘲弄中带着满足、欣喜中夹杂着兴奋,如同猫儿将老鼠逼到了墙角,却不急于下手。

    他此刻的眼神也是这部由他自导自演的复仇剧目中的一部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当他离开幽州城的时候,他分明感到身后的城墙上,那些胜利者也是用这种眼神凝望着他和他父亲远去的背影。

    鸦军骑兵锋线的阵型已由原来的半月形口袋变作了中央突出的利箭,但张敬达根本不管自己已经有些薄弱的侧翼,他带领自己亲练五年的最精锐的骑军不顾一切地向前追击、势不可挡。

    近了,更近了!张敬达已经半灰的刀眉抖动了一下,细长的眸子中更多一分冷意。大风吹起他身边的帅旗,旗帜低下来在他身前一卷,再度扬起时,张敬达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七尺*。一双筋骨纠结的手握紧*一尺半的刀柄,五尺五的锋刃则在马侧淬出一道修狭的寒芒。

    耶律尧骨的身后,两人高的大片大片的芦苇已经蠢蠢欲动。

    就差那么一点点。

    于是火红的眸子在这一瞬间里褪色,重新澄明。

    “传令,所有骑兵速回营寨,不得接战!”

    “传令,所有步卒且战且退,向营寨靠近!”

    乱军之中,张敬达回望一眼耶律尧骨,神色复杂。

    安审琦感到自己的视线有些模糊,周围的喊杀声离他似乎越来越远。他努力地想要振作精神,但是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他几乎是借着身体的重量才把刀插进土里,紧接着全身一软,便只能一手撑地,一手拄着刀柄,半跪着喘息——他实在是太累了。

    两侧的步兵立刻补上去掩护了他的空档。

    安审琦赶到中军的时候双方十余万大军已经混战在了一起,根本看不清有多少股不同旗号的军队在其中穿插,战旗已经基本起不到指挥的作用。

    其实说这是“混战”并不贴切,更为准确的词语应该是“屠杀”。

    在无险可守的平原上,骑兵本来就对步卒占有天然的优势,再加上在刚才的追击途中,为了加快行军速度,大将军下令丢弃沉重的方形厚铁盾牌,只剩下一些轻质的圆形手持盾,这样一来,在战马高速运动下的骑兵凭借着高度和速度上的绝对优势,轻而易举地就可以突破步卒的防御。他们每次都只需要过面一刀,唐军步卒的头颅便会“噗”地一声离开他们的身体,飞到半空。即使步卒们举起盾牌抵挡,那些轻质盾牌也会被蛮刀沉重的力量劈开,躲在盾牌后的士兵依旧是逃不过被斩断喉咙的命运。还能奏效的作战方式只剩下了三、四个使用长兵器的步卒围困零散开来的契丹骑兵,或是冒着被马蹄踏碎骨头的危险,滚入马腹间再实施攻击。

    安审琦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女子般清秀的脸庞此刻看起来却分外狰狞——他的战马早就被杀死,他从马上跌落下来,拼着命才躲开了契丹骑兵的践踏。他的全身都溅满了血,没有血的地方则是一片片尘土的灰蒙。凝固的血液将他的乱发粘连起来,紧紧贴着额前。

    他有些想不通,为什么一贯英明神武的大将军这次犯了这么多的错误,他明明知道固守不出、以静制动是对付契丹大军的最好策略,但却竟然答应今天与对方进行主力决战;他明明看出了这是耶律尧骨的诱敌之计、后方必有伏兵,但却仍旧义无反顾地下令追击;他明明多次和契丹军队交锋,深知契丹铁骑在平原上进行冲击后的可怕,为什么要让步卒丢弃赖以生存的厚盾。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仅仅都是因为那个监军马裔孙的存在么?

    还有,为什么大将军会派遣他而不是杨光远前来此处。其他的暂且不论,杨光远在军中的资历首先就要比他老的多,这也就意味着杨光远比他在士兵心中应该更有号召力,更何况杨光远的体格、武艺也是远远超出他之上。他出生在公卿世家,但自幼体弱多病。成年后严厉的父亲将他送入了军营,并勉励他在此处强健体魄。他一直遵从着父亲的教导,总是训练得最刻苦的那个。可尽管他的体质得到了加强,但与所谓的“虎狼之士”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

    “砰”地一声,一个被战马撞飞的步卒的身体向他砸来,他下意识地就地一滚,避开了。那名步卒倒在地上,带点稚气的脸正对着他这一侧,还没有死,他的嘴一开一阖,从里面冒着血泡。

    反应过来的安审琦忙向前爬行两步——他肯定是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