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必死志 战机失
“安…安将军，”那名步卒费力地咽下一口血水，“我们…我们会赢么？” “会的，一定会的！大将军就要活捉耶律尧骨了，我亲眼看见的！真的，我们马上就要赢了！”安审琦一手横抱着士兵的后背，将他放置在自己跪着的双腿上，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左手。 “抓住…抓住耶律尧骨了？！” 步卒垂死的脸上竟绽放出了最后的光彩。 “我…我来当兵的…时候，我们村里面的人…的人都说我傻，说当了兵，很快…很快就会死的。”他的嘴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塞满了，声音开始模糊起来，“安将军，你说…你说我傻么？我只是想，我…我当了兵…就…”士兵瞪大了眼睛，粘稠的红色液体终于安静地从他嘴角流泄出来。 “你不傻，你不傻啊！”安审琦高吼着，似乎只要他提高了音量，他怀里的这个普通士兵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 他还想问这个士兵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他想告诉他，他要给他记功，让他风风光光地回家乡，让那些嘲笑他的人闭嘴。 他并不认识这个步卒，这次征战，张敬达所率领的六万军队中，只有两万精骑是他麾下的常备兵士，其余四万都是从各地临时抽调出来的。这些步军之所以会被契丹骑兵如此轻易地分割、打散，除了那些错误的决策外，各级之间相互陌生、无法做到有效地相互配合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安审琦轻轻地放下了那名已死的步卒，抬起头望望周围那些正在奋战的士兵，然后从土里抽出了自己的战刀。看着自己那柄长刀的刀刃已经崩得满是缺口，他想那些年轻的步卒其实也和他一样，体力即将耗竭，战刀近乎崩碎。 这些士兵之所以会来参军，也许是为了自己，他们或者是被强征入伍，如果不来就会被杀死，或者是主动从戎想要出人头地，成为叱咤疆场、建功立业的英雄； 也许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他们想要让年迈的父母获得赡养，让柔弱的妻儿获得抚育，他们还来不及顾虑自己的胸膛是否会被冰冷的刀剑洞穿，就奋力张开双臂想要保护身后这些自己最亲近的人不受外族的欺凌； 也许他们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尽管这个国家并没有带给他们幸福的生活——他们想要让这个国度更有尊严，为此他们甚至可以用自己的血rou来成为它站立的支架。 哀伤只在安审琦的心里划过一瞬，现在的他反而有些开心。 他刚才就已经感到自己快要死了，还有多少契丹武士？还能坚持着挥刀多久？大帅的骑兵会不会来救这些濒临死亡的步卒？这些在他脑海里如相互击撞的暗流般杂乱无章的思绪曾让安审琦一度彷徨无措。 但现在的他却是那样的平静，平静得像是无风的春日里可以照见天光与云影的湖面，四周的喊杀、哀嚎、嘶鸣，盾牌碎裂的声音、利刃划过肌肤的声音、箭支破空的声音、人从马上跌落下来的声音……一下子便被他隔离开来，他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因为他已经抱定了必死之心，因为比起这些生活在贫苦之中、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士卒，他比他们还要多一个奋战的原因——他是这支军队的副将，如果他不能拯救他们，那么，他至少应该和他们战死在一起。 大地震动起来。 这可怕的声音仿佛天神正愤怒地用战锤敲打着地面。 芦苇荡里的芦絮再次飞扬起来，阳光照在上面模糊了视线。 噩梦般的骑兵从芦苇荡中露出了本相。 生活在中土南方的很多唐人也许终其一生都不会见到这样雄骏高大的战马，它们比普通的马整整高出了一个多马头，胸也要宽一半，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肥膘。而如果有人去测量一下它们在土地上留下的蹄印，那么便会惊讶地发现其中最小的也有盖碗那么大。 骑乘在这些“天马”身上的男子全部由契丹族最骁勇、最彪悍的武士组成，经受过极为残酷的训练。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铁鹞军的各种装备花费了太过高昂的军费，那么便只有最强者才配拥有。 据说他们会在最为寒冷的冬夜策马纵横——他们训练的并不是骑术，草原上的男人不需要训练骑术，他们生下来就会骑马——这是磨练他们的体魄和意志，因为那时他们都需要赤裸着自己的上半身；据说他们会在训练臂力的绳墙下插满尖刀，如果体力不支、不慎摔下便会被刺穿身体、毙命当场；据说他们每年都会进行内部的一对一淘汰，而被淘汰者往往非死即残；据说他们三、四个人编为一个小组，然后会被关在一个装有饥饿野兽的笼子内，等到第二天打开笼门时，走出来的要么是满足了胃口的野兽，要么是已经变成了野兽的他们…… 他们一生只信奉一个真理：唯有亲眼见识过地狱的人，才能使自己成为别人的地狱！ 所有的这一切使得这两样东西组合起来后却不像是什么骑兵，倒像是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妖魔！ 铁瑶骑兵头盔上白尾鹞鹰的羽毛在疾风中倾倒着杆体，骑兵和战马身上那些银白的钢铠刀刃般刺反着日光。他们成队成队地轰鸣着踏过汾河，河水在沉重地撞击下如浪般在他们身侧溅起，变作巨大的、水晶般剔透的花朵。 猎人和猎物的角色在此刻完成了根本性的逆转。 黑潮的箭头如同一只巨大的章鱼分开了触角，同时在左和右两个方向上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张敬达领军在左，杨光远引军在右，高速向后撤去。 “不要管右边，只追张敬达！” 当铁鹞军经过他们皇帝身边的时候，耶律尧骨低喝一声。他突然感到有些遗憾，自从他成为契丹国的皇帝后，几乎就被剥夺了那种冲锋陷阵、劈砍杀人的乐趣。 刚刚还做着升官发财梦的马裔孙此刻张皇不已，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局势使得他昏头转向。所谓的“战争”在他的意识里仅仅停留在年幼时坐在茶馆里听完说书后产生的样子——什么西楚霸王一声怒吼，数千敌军屁滚尿流、夺路而逃；什么诸葛孔明羽扇纶巾，饮酒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幻想，觉得打仗不过是戏剧里的角儿出来摆个造型，之后便能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凯旋而归，享受众人的震天欢呼，他才苦苦哀求李从珂，让他来当这个监军。李从珂看他多年跟随自己，鞍前马后、忠心耿耿，于是便如了他的愿。 张敬达一句“马监军请跟着我”让他定了定心神，他马上听从了这句话——大将军身边总是最安全的，因为最精锐的武士总是环绕在他周围。 只是相信他很快就不会这么想了。 冲在铁鹞军最前端的耶律的鲁忽然传令放箭，一支支长箭顿时破空而出，一个、两个、三个…几百个，甚至上千个黑甲士兵的头颅、肩胛、后背立时被洞穿，但却没有人回身阻挡或是还击，因为他们统帅的命令是不许接战，尽快回营。 马裔孙却不停地回头张望，眼看这周围的骑兵纷纷中箭落马，求生的本能使得他彻底崩溃。他一面高呼着“不要杀我，我要投降”，一面奋力地想要摆脱这股黑潮。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廉耻的小人，生性好赌，败光了家业，父母被他活活气死，妻子被他当做金银抵给了债主。他两手空空又不事产业，最终只得阉割了自己，想要入宫当宦官。但李嗣源在位时对于内侍的征召数量有着极为严格的限制。所以他一度在街上流浪乞讨，不过好在他善于钻营，机缘巧合下进入了潞王府，然后他像狗一样地服侍李从珂，终于才有了现在的地位，他不想就这样死去。 但利箭却没有再给他机会，在他再次回头高呼时，一支长箭无情地从他的嘴里钻入，从他的后脑探出。他坠下马来，被后面的大队马匹践踏，最终成为了一滩rou泥。 “还是差了一点点。”契丹皇帝在看到那阵箭雨的时候摇首叹息，显得有些懊恼。 因为这是耶律的鲁知道铁鹞军无法追上张敬达后才采取的进攻方法。 因为现在耶律的鲁进行的追击战并不是耶律尧骨原来的计划。 伊犁-哈萨克纯血马的确拥有极为强劲的爆发力，但是它们身上的马甲和骑士身上的钢铠制约了这一点的发挥。 事实上，铁鹞军作为一支重甲骑兵最适合的作战方式是和敌方骑兵进行大规模的正面冲突战。那个时候他们身上的甲胄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敌军骑兵无论是在远程的箭射攻击还是近战的劈砍攻击中都基本无法伤害到他们。而与之相反的是，铁鹞军却可以在这两者中都占尽优势。 正是这个原因，耶律尧骨才布置让北院大王耶律洼和南院大王耶律吼分别进攻唐军的尾部和中段，而让铁鹞军埋伏在唐军精锐骑兵正前方的芦苇荡里。按照他的设想，当张敬达引军来到此处之后，根本没有撤退的机会，只能被迫与铁鹞军进行正面的决战。契丹皇帝甚至在开战前特意多次嘱咐耶律的鲁对于时机的把握，可现在看来年轻的将军还是有些失之急躁了。 但是如果把所有的责任全部推给耶律的鲁那也是不合适的，实际上真正拯救了“鸦军”精锐骑兵的还是张敬达本人的沉毅果断、以及这支军队对于他们首领命令的绝对遵从。张敬达几乎是没有任何的犹豫便下达了撤退的指令，他甚至是在绝命的危险刚刚才露出一点端倪的时候便做出了最为准确的判断，而“鸦军”骑兵在受到铁鹞军的残酷冲击以及之后的箭雨攻击后依然没有产生溃散，仍旧不顾一切地跟随着他们的将军。 “真是一个难缠的对手啊。”耶律尧骨苦笑。 笑容忽然僵在脸上，因为契丹皇帝意识到在这个笑容的背后竟隐藏着几分轻松，他不得不承认，事实上，他并不想这么快地解决掉张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