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六节 狄道攻防(七)
傅熲一行登上东门城楼,眼见护城河东十余里外,胡赵大军营帐如云,旌旆如林,军帐人马更是摩肩擦踵,氐羌各族附从部落人声如沸,喧声震天。 狄道城下也是一片繁碌。趁着洪水将胡越大军隔在洮水以东,狄道军民被征集了泰半,除扬烈将军宋辑去了城北的吕布城巡视防务外,镇羌都尉辛晟、城门校尉梁颀等凉州尉官正领着上千军民在护城河东的大片区域遍洒铁蒺藜,挖设堑壕深沟,安置机桥陷坑,为狄道城增加一道道防线。 东门之下,有一老一中一壮三个rou袒负荆的请罪之人,正端跪于门前的泥地中。正中那老者头发全白,被烈日曝晒良久,渐有昏厥之状;左首那中年人身体健壮,背上陈年刀疤处处,显是从尸山血海中趟过来的老行伍;右首年轻人同样身体强健,但背上也是刀痕处处,且无一例外都是新伤,多处地方皮rou翻卷,七月的骄阳酷烈,直晒得这年轻人一身通红,汗出如浆,带着盐碛的汗液浸入伤处,直痛得他上下筋rou不禁颤抖,然这年轻人依然紧咬干裂的双唇,忍受着酷日的曝晒,一声不吭。 眼看老者便要昏倒痿顿,那青年忙伸臂去扶,却被老者一手挥开。那老者声音嘶哑,但说出来的话却冷如寒冰:“孽畜!休拿脏手污我,我狄道李氏满门忠烈,怎么就出了这等怯难畏死,胆层如鼠之徒?老夫即便是跪死在此,也不要你来扶!” 那年轻人咬紧牙关,两行眼泪却滚滚而下,良久方怆然道:“大爷,孙儿自知丢关之罪万死不赦,但孙儿心中实有不甘哪!当夜孙儿虽见敌人一反常态,知其必有所谋,但孙儿却想不到……” 那老者颔下胡须不住抖动,怒吼道:“住嘴!你还有颜面论及这端说辞?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瞒天过海之计也,这些年你的兵书都白读了?竟然还比不上茹毛饮血的胡虏之属?我李氏怎么会生出你这等无耻无能之辈?……” 左首那中年人忙道:“阿爷请息怒,敌人天兵索降关内,孩儿也是所料未及,龠儿年轻,阅历尚浅,自然不比这班久历沙场之辈。然经此一事,龠儿必能增长不少见识,若将来……” 那老者喝道:“见敌破关,便临敌逃命,这般人等还论什么将来?李伦你休在旁胡言非语!我李雍受先武公重托,修葺雄关,本为永阻敌于陇坻之外。哪知便在短短时日,便被这败家子丢得一干二净。老夫还有何颜面存世,还有何颜面至九泉见拜见武公大人?……” 原来这东门下长跪的三人,便是陇西槐里川李氏的家主李雍,其次子抚戎都尉李伦,以及李伦的兄子戍戎校尉李龠。 当夜李龠率五百军士固守陇门关,面对城下呼延寔六千匈奴士兵狂潮般的攻击,每每给敌大量杀伤。然而李龠虽然预感到敌人彻夜叩关,必有所谋,却想不到敌人竟以天兵索降关内,因此这陇门关丢得极为冤枉。 然而陇门关是狄道的东大门,丢关的责任他却必须承担。当夜刚逃回槐里川李氏坞垒,便将祖父李雍气嘴唇发白,手足抖颤,几乎当场昏死过去。由李雍一手修葺,视作金城雄关的陇门关,竟在短短时间内便这么没了!若李龠战死壃场也便罢了,如今他却在城破之后只身逃命,一如汉时的李陵,这无异于新增了陇西李氏身上的耻辱。 年过六旬的李雍火冒三丈,当场差点便将这个他素来看重的长孙给一刀宰了,还是李龠的叔父,抚戎都尉李伦苦苦抱住李雍出鞘的铁剑,任由剑身割得自己鲜血长流,苦苦哀告李雍手下留情。说李龠身为凉州戍戎校尉,已入军籍,功过均不能论以家法,丢关之罪,当由扬烈宋将军处置,又急叫李龠当夜便rou袒负荆,前去将军府请罪。 这李龠见祖父发了雷霆之怒,又惊又惧。 李龠受家门熏陶,非是怯难畏死之人,但他年轻气盛开,这陇门关丢得极为窝囊,因此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他极欲重将此关夺回来,一者为报丢关之耻,二者为在关城中死去的同袍报仇。如因此听了叔父之语,连夜便rou袒负荆,前往军门请罪。 李雍虽是怒火熖天,恨不得杀了李龠以雪家门之耻,但李龠走后不久,他便冷静下来。 如今李龠大祸已然酿成,若自己在一怒之下杀了他,不但不会得到大义灭亲之名,反而会遭到其他大族的诘责。而李氏一门名望已久,又岂非毫无担当之族?当下只有以李氏之血捍卫狄道城,方能洗去李氏之耻,因此李雍当即令家族散尽家财,族中青壮部曲全部充入军中,而自己与次子李伦一并rou袒负荆齐跪东门,向狄道军民请罪。 李龠听到祖父的言语,心如刀绞般难受,颤声道:“大爷,孙儿非是畏死之辈,当夜孙儿能从敌群之中脱身,皆是同袍以生命相护。孙儿身上负有陇门关五百同袍的血仇,因此孙儿不能现在就死。孙儿不得不苟全性命,以图重新夺回陇门关,生擒呼延寔,以奠同袍哪!” “若是大爷一定要孙儿去死,还请等孙儿为兄弟同袍们报仇雪恨之后,否则孙儿没有颜面于九泉下与他们团聚哪!” 李雍听了李龠一番言语,两行浊泪夺眶而出,喃喃道:“孽畜!真是孽畜……” ---------- 陇西李氏一门三代,长跪东门向狄道军民请罪,傅熲身为狄道府君,此事他理会也不妥,不理会也不妥。但此时他却看到城内外百姓眼中,无一不带有恐惧之色,这种恐惧正与当年刘曜攻破长安时,他与兄长离散,从长安一路西逃陇西时感受一致。胡虏凶怖,所过之处人畜不存,傅熲混迹于西迁流民之中,徒步翻越千山万水,身后蹄声烈烈,铁蹄下死亡颤栗的惨声萦绕不去,那种如芒在背、极度惊恐的感觉令他记忆犹新,直到他翻越沃干岭,进入凉州州境后,这种恐怖的感觉才得以稍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