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采莲女

    春去秋来，在跟随娘亲辛苦卖画和凌君笙的笑闹中，转眼便来到了南唐保大十二年。这一年，无论是凌家，还是南唐都发生了许多事情。

    两年前，爹爹丢下妻儿带着大哥北上金陵谋官，本来有衍炜之相助应该一切顺利。可谁料契丹来犯，金陵局势一时不稳，衍炜之突然失去音讯。凌家在金陵没有任何基础，可怜两父子辗转数月毫无进展。

    眼看辛苦筹得盘缠一点点耗尽，凌城心灰意冷。他认了凌家气数已尽的事实，打算重返扬州潦倒终老。可凌君鹤不甘心，十五岁的他决心要在金陵闯出一番天地。

    “若三年后孩儿仍功名全无，自当返回扬州侍奉爹娘终老。望爹爹成全！”凌君鹤跪地不起。

    看着这个长得最似自己的长子，凌城叹了口气，便一人回了扬州。

    凌君鹤没回来，意味着凌家需要源源不断的银两供应着他的求仕之路。五岁的凌窅娘早已是扬州市集的熟脸，她的吆喝还价水平，连街头最厉害的店小二都赞不绝口。

    可她再厉害，也不过一五岁孩童。前一年春季，娘亲产下了一meimei。家里多了张嘴不说，娘亲也再不方便抛头露面了。

    凌城便派了辛婆婆过来帮忙。但辛婆婆一把年纪，哪帮得上什么忙。

    “看来今日差不多了，辛婆婆，收拾了回去吧。”凌窅娘抬头看了看暮色半笼的天边，朝一旁的辛婆婆道。

    已是头发斑白的辛婆婆动作迟缓地一点点收拾着，边打量着正蹙眉站在一旁的四小姐。时间过得真快啊，五年前她亲手帮忙接生了这位四小姐，如今的四小姐，已是能为凌家cao半份心了。

    凌窅娘若知道辛婆婆的心思，肯定会抓狂。不是她想cao这份心，只是她再硬心肠也无法抛下娇弱的娘亲和尚在襁褓里的meimei一人去闯荡。再说，她不过五岁，离了凌家又如何一人在这动荡不定的南唐里苟存。

    幸好爹爹也知道亏欠她们，她卖画所得的固定一部分都偷偷留给了他们这一房。

    但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凌窅娘掂了掂兜里的银两，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不是她嫌弃，爹爹的字画实在是不咋地。一开始人家不过是见她一稚儿加上嘴巴甜巧才有心相助多买几幅，可长久下来，不是人人都有多余的银两来做这善事。用她前世经济学术语来说便是，客户量饱和。

    “四小姐，该回去了，老爷夫人等着呢。”辛婆婆收拾完回头正碰见凌窅娘愁眉苦脸，心疼地摸摸她扎着两条小辫子的脑袋道。

    嗯。凌窅娘心不在焉应着，边帮忙推着木车边思索着致富之路。也不知是这日收摊晚了些还是因为凌窅娘一路心事脚步慢了点，总之等她们回到郊外破旧的家时，天色已完全黑了下去。

    以往这时候，娘亲早抱着一岁多牙牙学语的meimei站在门外等着她们。若碰上功课做完了，凌君笙也会偷偷往集市溜过来接她们。

    可今晚的凌家，异常静悄悄。

    凌窅娘心底没来由突然咯噔一声，不详的预感骤然升起。她顾不上辛婆婆，蹬蹬蹬就往门里冲去：“娘？！二哥哥？！”

    主屋里坐满了凌家所有的人，可却没一人回她。连素日最叽叽喳喳幸灾乐祸的察氏也只是一味低头玩指甲。

    凌窅娘冲进去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容氏直挺挺地靠在凌城的怀里，两眼呆滞，额头包扎的白纱隐隐可见血迹。

    发生什么事了？！！

    “娘！！”凌窅娘一慌，带着哭腔正要冲过去，被一旁的凌君笙拦腰抱住。他眼眶湿润，只能笨拙地用手拍着凌窅娘的后背：“四meimei乖，让你娘静一静。”

    “让开！！”凌窅娘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凌君笙。五岁的她此时像只被撸了逆鳞的老虎，食指指向凌城：“我娘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可能是凌窅娘怒吼实在太大声，原本呆滞的容氏这会儿幽幽醒了过来。她那原本流转旖旎的美眸此时毫无神采，当对上凌窅娘时，却突然咧着嘴笑了，两手收拢成抱孩子的姿势。“嘘，窅娘，小声点儿，别吓着你meimei了。”

    “鸯鸯乖，别哭了噢。瞧，jiejie回来了，咱们可以开饭了。”容氏语气异常温柔地低头朝虚空的两手间喃喃哄着。

    凌窅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巨变，发生什么了？对了，meimei呢？！她转身扯住凌君笙衣服下摆猛晃着：“meimei呢？！我meimei呢？！”

    凌君笙全无平日嬉笑爽朗的神色，此时的他根本不敢对上四meimei的双眼。都怪他没用，只顾着读那些没用的诗书，若不然有他帮小娘，五meimei怎么会不小心掉到河里被冲走了呢！

    凌君笙第一次尝到了心痛的滋味。这一辈子，他都将亏欠四meimei了。

    当凌窅娘知道蹒跚学步的meimei凌鸯儿已失足落入湍流河中生死不明时，顿觉天昏地暗。鸯儿才一岁多啊！想起她平日牙牙学语地可爱模样，凌窅娘无法接受这一消息。

    “容儿，”已全无往日凌厉严肃的凌城此时老态尽显，他眼眶湿润地将仍喃喃自语傻笑地容氏搂入怀里：“别这样了。是鸯儿没福气，再说，咱们还有窅娘啊…”

    “够了！”凌窅娘上前一把打开凌城的手，用尽全力将容氏拉了过来：“作为一个大男人，你没有能力养儿育女就罢了，如今却连个一岁小儿都保护不了！娘亲要是真好不过来，你这个爹爹我窅娘也绝对不会再认了！”

    凌窅娘这一席话绝情至极，若在往日，凌城的铁巴掌早已甩了下来。可现在，他铁青的脸交织着些许惭愧之意，抿唇不语。

    倒是陈氏嗖地站了起来，怒喝道：“凌窅娘，你放肆！你娘和meimei落下这般，咱这凌家谁好受了？你怎能如此目无尊长指责你爹爹！你眼里还有没有家法？！”

    “家法？！”凌窅娘冷笑，“家法也不过是爹爹和大娘你们自个儿定下罢了。再者说，大娘您也别说得这般道貌岸然，好似很委屈。我虽小，可算术能力上就是相比衍先生也绝不会逊色。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银两，到底多少落入您们的腰包，需要我一一数出来吗？”

    “你！！”陈氏气得脸上一片青一片白，带着翠绿圆镯子的手颤抖抖指着凌窅娘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凌君笙见娘亲难堪，情急之下连忙挡在前面想要劝说，但凌窅娘愤怒中带着受伤的眼神却将他所有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凌窅娘再没看在场人一眼，扯着容氏柔声哄着将她带回了房中。紧接着，她从床下一秘密角落里拿出所有的积蓄，取出一些交给辛婆婆，差她去请来扬州最好的大夫。